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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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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理會我,自顧在前面慢走:「我從若羌國的王宮帶了個廚子回來,烤得一手好肉。草原上從春天跑到秋天的羊,肉質不老不嫩不肥不瘦,剛剛好,配上龜茲人的孜然,焉耆人的胡椒麵,廚師就在一旁烤,味道最好時趁熱立即吃,那個味道該怎麼形容呢?」 我咽了口口水,臉還板著,腳卻已經隨在他身後邁了出去。漢人不流行吃烤肉,長安城羊肉的做法以燉燜為主,我實在饞得慌時也自己動手烤過,可我的手藝大概只有我們狼才不會嫌棄。 我蹲在炭火旁,雙手支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若羌廚師的一舉一動,那個若羌廚師年紀不過十六七,不知道是因為炭火還是我的眼神,他的臉越來越紅,頭越垂越低。 霍去病一把把我從地上拽起:「你再盯下去,我們該吃糊肉了。」我使勁地嗅了嗅空氣中木炭和羊肉的味道,依依不捨地隨他坐回席上。 廚師將飄著濃郁香味的肉放在幾案上,我立即拿了一塊塞進嘴裡。霍去病吃了幾口後問:「我不在長安時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一面吃著一面隨口道:「沒什麼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做生意。哦!對了,我進了趟皇宮,看見皇上了……」 話音未落,我頭上已經挨了一巴掌,霍去病怒道:「你發什麼瘋,跑到皇宮去幹什麼?」 我揉著腦袋,怒嚷道:「要你管?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會兒,忽地問:「打得疼嗎?」我雙眼圓睜,瞪著他:「你讓我打一下試試!」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頭湊了過來,我又是氣又是笑,推開他的頭:「打了你,我還手疼呢!」他面沉如水,盯著我問:「皇上說了些什麼?」 我側著頭,邊想邊說:「誇了我兩句,說幸虧我出現得及時,趕走了沙盜,賞賜了我一些東西。還笑著說我以後可以常入宮去陪李夫人說說話。」 「你對皇上什麼感覺?」 我凝神思索了半晌後搖搖頭,霍去病問:「搖頭是什麼意思?什麼感覺都沒有?」 我道:「怎麼可能?那樣的一個人!感覺太複雜反倒難以形容,皇上的實際年齡應該已經三十七,可看容貌像剛三十歲的人,看眼神像四十歲的人,看氣勢卻像二十歲的人,他對我們說話溫和親切風趣,可我知道那只是他萬千語調中的一種。在他身上一切都似乎矛盾著,可又奇異地統一著。他蔑視身份地位,對李夫人的出身絲毫不在乎,因而對我也極其善待,可一方面他又高高在上,他的尊貴威嚴不容許任何人冒犯,我回話時一直是跪著的。」說完我皺了皺眉頭。 霍去病一聲冷哼:「明明在外面可以站著,自己偏要跑進去跪著,活該!」 我看他臉還板著,忍不住道:「不要擔心,李夫人就在我身邊。」 他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牡丹看膩了,也有想摘根狗尾巴草玩的時候。」 我氣笑起來:「原來我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倒是難為你這只……」忽驚覺話不對,忙收了口。 他嘴角溢出絲笑:「我這只?我這只什麼?」 我「哼」了一聲,不再理會他,低頭吃著肉,腦袋裡卻滿是李妍當日微笑的樣子。皇上和公主早知霍去病與我是故交,唯獨她是第一次聽說我與霍去病居然還有這麼一層關係。皇上在,我不敢多看李妍,可偶爾掠過的一眼,卻總覺得那完美無缺的笑容下滿是無奈和思慮。 霍去病問:「你想什麼呢?」我「啊」了一聲,抬頭迎上霍去病銳利的雙眸,搖搖頭,又趕在他發作前立即補道:「我在想李夫人。」 他唇邊閃過一絲仿若無的笑意,我在水盆裡浸浸手,拿了絹帕擦手,一面想著那幫文人才子背後的議論。甯乘勸衛大將軍用五百金為李夫人祝壽,皇上知道後,竟然就因為這個封了甯乘為東海都尉,李夫人非同一般的榮寵可見端倪。我擱下絹帕,柔聲說:「讓衛大將軍從所得賞賜的千金中分五百金進獻給李夫人絕非李夫人的本意,那些為了討好皇帝四處營營苟苟的人,她也無可奈何。」 霍去病一聲冷笑:「我在乎的是那五百金嗎?甯乘居然敢說什麼『大將軍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封侯,都是因為皇后』。我們出入沙場,落到外人眼中都只是因為皇后。當初舅父也許的確是因為姨母才受到重用,但這麼多年,進出西域多次,未打一次敗仗,難道也是因為姨母?可文人的那支筆始終不肯放過我們,司馬遷說我倨傲無禮,沉默寡言,我見了他們這幫腐儒還真不知道除瞭望天還能說什麼。」 看著他幾分無奈、幾分不平的樣子,我輕聲笑著:「原來也有讓你無可奈何的人,我還以為你誰都不怕呢!大丈夫行事,貴在己心,管他人如何說?司馬遷說大將軍『柔上媚主』,難道為了他一句話,衛大將軍也要學司馬遷梗著脖子和皇上說話?風骨倒是可佳,可是置全族老小於何地?而且司馬遷怎麼行事都畢竟是一介文人,皇上會生氣,可是不會提防、不會忌憚,衛大將軍卻是手握重兵,一言一行,皇上肯定都是在細察其心意,一個不小心後果可怕。」 霍去病輕歎一聲,一言不發。看他眉頭微鎖,我心裡忽有些難受,扯了扯他衣袖,一本正經地說:「司馬遷是端方君子,你行事實在不配人家讚賞你。」 他看著我的手道,「你這麼和我拉拉扯扯的,似乎也不是君子讚賞的行徑,不過……」他來拉我的手,「不過我喜歡。」 我佯怒著打開他的手,他一笑收回,眉梢眼角又是飛揚之色,我心中一松,也抿著唇笑起來。 人影還沒有看到,卻已聽到遠遠傳來的人語聲:「好香的烤肉,很地道的西域烤炙法,去病倒是會享受。」我一驚立即站起身,霍去病笑搖搖頭:「沒事的,是我姨父。」 早知道就不應該來,我懊惱地道:「你姨父?皇上還是你姨父呢!是公孫將軍嗎?」 霍去病輕頷下首,起身到屋口相迎,公孫賀和公孫敖並排走著,望到立在霍去病身後的我,一絲詫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捕捉不到。我心贊道,果然是老狐狸,功夫不是我們可比。 晚上回到園子,心情算不上好,當然也不能說壞,我還不至於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到心情,只是心中多了幾分悵然和警惕。 公孫賀看到我握刀割肉的手勢時,很是詫異,問我是否在匈奴生活過,我一時緊張,思慮不周,竟然回答了一句「從沒有」。公孫賀自己就是匈奴人,我的手勢嫺熟,他如何看不出來?他雖再未多問,卻顯然知道我說了假話,眼中立即對我多了幾分冷漠。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能坦然回一句曾跟著牧人生活過一段時間,反倒會什麼事情都沒有。我如此避諱反倒讓公孫賀生了疑心又瞧不起。公孫敖似乎更是不喜歡我,甚至頗有幾分不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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