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錦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萬歲肯定不甚讀各朝秘史。」

  皇帝睨了她一眼,微微不悅:「朕乃寒門出身,怎會有閒情去看這些?」

  「傳說某朝太祖皇帝有一位心腹之臣,卻又對他忌之甚深。某日這大臣生了背疽,皇帝連忙賜藥,還附上了一隻燒鵝——傳說生背疽而食燒鵝者必死。那大臣含淚謝了聖恩,當著使者的面把燒鵝吃了個精光,當天夜裡就氣絕身亡了。」這裡所說的「燒鵝」,乃是出自明太祖朱元璋與徐達的故事。傳說徐達含淚食過燒鵝,半夜背疽發作,吐血而死。

  「哦?還有這等事?生背疽吃燒鵝真會絕命嗎?」皇帝被她這娓娓一說,提起了興致,乾脆連字也不寫了,放下筆問道。

  寶錦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道:「這只是傳說,未必是真。可是聖上是金口玉言,他送燒鵝,意思不言自明,此人不死也得死了。」

  皇帝這時已經反應過來,心中一怒,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朕要取陳謹的性命,於是就留中暗示默許,讓眾臣上書彈劾,或者讓陳謹驚懼之下自行了斷……」

  寶錦搖了搖頭,斂目正容道:「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天下人都這麼覺得。」

  她抬頭看見皇帝面色陰沉,眸中雖然冷怒,卻帶著捉摸不透的深邃,於是笑著繼續道:「萬歲聖心獨斷,當然也不是我等庸人可以揣測的。」

  皇帝卻不吃她這迷湯,冷冷一笑,清峻雙目中光芒越發幽深:「朕是要『獨斷』個什麼,你且說個清楚。」

  寶錦只是笑而不語,惹惱了皇帝,一把將她拉過來,兩人的身軀都密合在一起,溫熱的氣息彼此薰染著。

  皇帝的眼中帶起既惱且戲謔的迷離光芒:「你要是不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朕今天就和你新賬老賬一起算!」

  寶錦面飛赧色,掙動一下沒有退開,索性也就泰然處之:「萬歲要算什麼老賬?」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皇帝冷笑了一聲,眼神越發危險地逼近,道,「朕上次吩咐你不許去那茶宴,結果你還是自說自話地去了。」

  寶錦在他犀利目光的逼視下,有些心虛尷尬地輕笑了兩聲,最後實在避無可避,只得豁出去,低聲道:「我心裡總覺得不安,怕您出什麼意外,於是就去了她宮裡,沒想到路上遇到了靖王……」

  皇帝靜靜聽著,眼中的冷峻神氣也漸漸不見,逐漸化為含笑的溫柔眼神。他手勁變輕,幾乎寵溺地撫摩著寶錦的髮絲,歎道:「你啊……終究還是你最在意我。」

  寶錦被他這溫柔如春風一般的微笑震住,只覺得這一笑如冰顏初霽,好看得讓人心悸。她一時張口結舌,心中卻又是暖熱,又是酸痛。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終有一日,你會知道,我比那些女人更加心懷叵測。

  皇帝渾然不顧,又溫言數落道:「你最讓朕惱火的就是時不時有刻薄言語,氣死人不償命——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最是綿軟不過的,卻非要做個小辣椒樣!」

  寶錦聽了這「小辣椒」三字,只覺一陣惡寒,連忙搖手投降道:「萬歲這麼一說,卻是比什麼懲罰都要可怕。」

  被皇帝的淩厲眼風一掃,她繼續不怕死地道:「我還是說個子丑寅卯吧,也省得被您荼毒。」

  迎著皇帝咬牙的表情,她徐徐道:「您是想引蛇出洞,一勞永逸地解決南唐餘孽。」

  皇帝眼中光芒一閃,再看時,已換下了那戲謔懶散的神情,笑著讚賞道:「果然是好眼光……」

  他手下用勁,卻是把寶錦攥得更緊,死死不肯撒手。兩人正在相持曖昧,卻聽門外張巡乍著膽子道:「有密報來。」

  皇帝意興闌珊,終於放開寶錦,接了書信,看了幾眼,不敢置信道:「陳謹不願接受妹妹的屍體,命人把她拋在荒野裡了?」

  此時天氣晴好,暖風徐徐,從窗中朝外望去,只見草木葳蕤,芙蓉含羞。如此良辰美景,那個有著近乎妖異美貌的女子,卻已僵臥荒野,香消玉殞。

  有沒有人……曾經在乎過她呢?

  寶錦的手攥得越來越緊,幾乎要掐出血來,卻也渾然不覺,只是輕輕地訥訥道:「陳謹……連自己親妹妹的屍首也不願收殮嗎?」

  「嗯……此人乃膽怯鼠輩,聽說妹妹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嚇得早就素衣散發跪到闕前謝罪,連稱家門不幸,出了這等妖孽。」皇帝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想起那個低著頭,在和風中瑟瑟發抖的男子,心中一陣嫌惡。

  「怎麼可能……他對琅繯視若珍寶,怎麼會……」

  寶錦茫然低喃道。心中閃過一道異樣,隨即,卻也怒道:「世間懦夫何其多也,涼薄至此,卻也實在讓人齒冷。」

  她想起明月的遭遇,黛眉怒得挑起,皇帝伸手輕輕撫平,歎道:「這人如此膽小怕事,哪還有一國之君的樣子,這麼看來,琅繯倒是可惜了。」

  寶錦一愣,抬眼望去,正好迎上皇帝含笑深邃的眼:「你這麼看著朕,真以為我兇狠殘酷睚眥必報嗎?」

  寶錦頓時語塞,看著皇帝笑得得意,居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她心中暗自腹誹,面上笑靨綻開:「哪裡……萬歲寬仁廣正,乃萬民之表率。」

  「你說謊的時候,連眼角都在顫動呢。」

  皇帝繼續撫摩著她的眉眼,手勁越發輕柔,仿佛情人的溫柔體貼。寶錦不甘地瞪著他,隨即鼓起腮幫,氣衝衝地跑了出去,身後留下皇帝的一串肆意大笑,暢快而寵溺,將這一殿陰霾都沖淡了。

  寶錦跑出大殿,氣鼓鼓的腮幫就斂了起來。她的眼恢復了平時的清明冷靜,一邊提起裙幅,一邊忖道:「琅繯的屍體就這麼丟在野地裡……」

  她隨即暗罵自己,「卻是又多管閒事,貿然去給她收斂,又要引人口舌,這關頭萬不可惹出事端來!」

  她停住腳步,望著眼前繁花似錦宮闕入雲,不期然想起那曾經駐留過的如花美眷,再三衡量,終於一狠心,一跺腳,下了決定。

  黃昏,殘陽帶著初夏的暖意,金燦滿地。

  這樣奢華的光芒,卻披散在荊棘滿地的墓塚之中,照得殘碑慘白,上面朱砂色的字跡脫落剝離,仿佛鬼物張開的血盆大口。

  這荒野之地,被人的腳步刻意分離出左右兩半,左邊是處刑的犯人收殮之墳,右邊則是無主屍骨的拋棄之所。

  人生到此,意氣全消,能有一口薄皮棺材下葬,有一二家人燒些紙錢,也算是萬幸。而那些無人過問的屍骨,卻是以薄席一裹,任意扔到郊外,任由鼠蟻咬噬。

  寶錦求了皇帝半日,這才獲得允許。她輕車簡從,只帶了季馨一人,來到此處,卻正好逢上黃昏時光,光暗交錯的混沌中,好似有無數妖魔在土中蠕動。

  「那些是什麼?」

  她玉手一指土間的白物,身後跟隨的守墓人面色頓時慘白,訥訥之下,寶錦不耐煩地上前探去,卻只見……

  她一眼瞥了,頓時胃中翻攪,再也忍耐不住,轉身幹嘔起來。

  她雖生於深閨,這一年多來卻常見血腥,原以為什麼淒慘景象都無法讓自己皺眉。卻沒曾想,一見這微黃黏膩,被螞蟻爬滿的脂肪顆粒,混合著被獸類啃咬的殘骨,氣味竟是如此逼人!

  她晚膳還未用,此時也沒什麼好吐的,幹嘔一陣後,終於轉過頭來,喘息著問:「琅繯的屍體在哪兒?」

  守墓人面有難色,帶著她踩著混合著累累白骨和殘肢的泥地,走向深處。

  「這些人都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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