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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乾脆,「要走一起走。」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麼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棱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裡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於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於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並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談吧。」

  「嗯?」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麼收穫呢?」

  ——***——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仿佛便是一生了。

  蕭琛坐在先前秦長歌做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

  天窗已經修補過,太陛鐵甲衛士的速度果然很快。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細看牆上那些字。

  他看得很認真,仿佛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心裡,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心裡。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麼要讓你高興?我,不,說。」

  「將來……」他笑容裡滿是惡意,惡意裡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乎是想到什麼,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

  睜大眼,仿佛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髮散落,落於瘦弱的背脊,那麼一個牢牢保護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卻死也不願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

  ……蕭玦已經在牢門前看了很久。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發,於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既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

  夏侯絕將當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巨細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畢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身而立,遙遙望著遠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心裡,有什麼已經崩斷了。

  隨後蕭玦再次要他帶領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後於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去。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得好快。」

  他一眼看到於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

  於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細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

  他縮在陰影裡,一動不動的站著。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蕭琛已經恢復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後陪我一次談談家常吧。」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

  「說什麼呢?」蕭琛任於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對著月光輕輕移動,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裡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細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後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覺,原來已經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

  是的,說什麼呢?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幹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裡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斂,那少年身姿頎長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雲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

  或者,說之後的書房相伴?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一般的捲進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咽著口水。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

  這一生,再吃不著那樣的果子了啊……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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