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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眾人屏息中,安王妃亦有黯然之色,道:「雖說今日是太后的大好日子,我不該說這個,但我想著,照微若能親自來給姑媽拜夀,太后當更歡喜才是,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想頭,自天璧元年,我隨王爺前往封地,在正安門辭別帝后,算起來,我亦有六年未曾見著我那侄女,王爺在安州也頗掛念,總說照微幼時活潑可喜,不知如今是怎生模樣?所以我想著,若能有機會見一見照微,將她的近況說給王爺聽聽,也算了了我們這對行將就木的老夫妻的心願。」說著便拭淚,又向太后皇帝道失禮賠罪。

  她抬出安王,言語間不提廢後之事,句句拿著人情倫理做文章,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不過是已經老邁的姨媽姨夫思念侄女,欲求一面,又是太后壽宴,再不予通融,素被成為倡行孝道,體天格物的皇帝難免被人所譏。

  一片寂靜中眾人埋頭吃菜,卻都豎著耳朵捕捉蕭玦的聲音,都聽說皇帝早先雖英明仁厚,但近年來性情漸冷,威儀日重,且喜怒不定,發作起來頗為可怕,眾人害怕遭殃,哪裡還敢多言,裝模作樣夾一筷菜在嘴裡,隔半天才敢咀嚼一下,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而蕭玦只是端著酒樽,凝神看著杯中酒液,似乎那酒樽裡,有什麼西洋景一般。

  太久的沉默是會令人難堪的,太后的神色已經有點僵,安王妃扭著手指,坐立不安。

  所幸,在那僵滯沉凝的沉默到了即將爆發的極限,安王妃微微傾身,似已打算離座請罪的那一刻,蕭玦突然抬起頭來,狹長明銳的眸子斜斜一掃,掃過江太后和安王妃臉上,現出一抹冷峻笑意,淡淡道:「既是母后和王爺王妃心願,豈有不成全之理,朕本也有此意,只是擔心她神智不清,若是發作起來,驚嚇著太后眾妃和眾臣工內眷便不好了,既有太后和王妃擔待,自是無妨。」

  江太后仿佛沒聽見最後一句話,只笑道:「皇帝越發細緻體貼了。」便命人去冷泉宮請江氏。

  此時眾人雖都還勉強著做出喜樂模樣,其實坐在位上都已渾身不安適,不知道江太后葫蘆裡賣什麼藥,為什麼要在這個場合見廢後?

  江太后笑容平靜高踞座上,變幻的目光裡,卻隱隱透出一分不安。

  她等這一天,已經有段日子了。

  照微被廢後,一直神智忽清醒忽迷糊,她念在這孩子總是她江家一脈,如今江家人丁凋零,也就她還能顧得上照微了,便時常派人偷偷予以照拂,不料前些日子,侍候照微的宮人小樂兒,在她的嬤嬤前去送食物時,將嬤嬤扯到一邊,說照微夜夜驚魘,妖夢入懷,醒來時便不停的失神嘮叨,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除了這個,神智卻一日日清醒起來,日日鬧著要見太后。

  嬤嬤轉告江太后時,那句沒頭沒腦誰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的「她回來了」,卻讓素來了乾淨的江太后終於變色,思量良久,她打算見見照微,只是他心中明白,蕭玦雖然對她給照微送衣送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那也是僅此而已,要想私下見她,便過了蕭玦允許的底限,絕非易事。

  所幸不久便是大壽之日,她和提前趕來的安王妃商量了,以侄女給姑姑拜夀的名義,逼皇帝允許照微前來,只要能來,總有機會留下她,更何況,她還有個更深的想頭。

  如果,照微瘋迷中所說的「她回來了。」真的是她所害怕並猜想的那個意思,那麼那個她,一定是回來復仇了,要想對皇室復仇,定然不可能是普通身份,不在宮中,也必定在王族內眷,除了自己壽辰,還有什麼機會,能夠光明正大聚集所有西梁皇族王公命婦?

  當年,照微在長樂宮火海前歡舞尖笑的模樣,和她口中那些古怪至於無人聽懂的言語,所有人都以為不過是一個瘋子的胡言,只有她一直不能忘記,並深深覺得,神智瘋迷的照微,那無限混亂的意識,也許真的曾在某個時機,無意觸及了最深的秘密和真相。

  她一遍遍的展開雙臂,做出翱翔之狀,妖紅火焰裡她黑髮飛舞,未系腰帶的長袍飄飛如翼,她爬上高處,再像只大鳥般俯撲而下,她笑得燦爛輝煌豔若桃李,卻又嘲諷森涼宛若深淵,「一個,兩個,三個……哈哈……」她掰著手指艱難的數數,似乎數不過來般再大笑著丟開手,再數,再丟開,循環往復,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執著不休,知道怒極的蕭玦,命侍衛上前將她拉開。

  那日江太后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雲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突刺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只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穫呢?

  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后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裡,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髮,別無裝飾,只是披了一襲太后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像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只是臉色蒼白得象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裡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榮華貴威,華豔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后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豔,金粉世家簪纓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威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豔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髮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著,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鴿子嗟呀。

  此刻,她步聲橐橐,近前來。

  將至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著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裡,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裡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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