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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文昌退下,接著便是其餘妃子貴妃獻禮,可惜兩件絕頂重禮在前,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禮物相較之下實在寒酸,有些拿不出手,不免都有些怏怏,江太后卻是一概做出喜歡的樣子,每個人都撫慰幾句,不偏不倚,皆大歡喜,秦長歌冷眼看著,在心中冷笑,一別經年,她還是這長袖善舞的老樣子啊,真難為她演了這許久。

  接著便開宴,不過是羅列八珍水陸肴醴,及諸般細巧宮點,太后桌上多一個福海壽山大攢盤,另設一案,一百個面蒸的雪白的壽桃點紅配綠,粉致豔麗的供奉在太后面前。

  雖說已開席,所有人卻都心有靈犀的不動筷子,眼光有意無意的瞅著上首,因為按照規矩,開席之後,應由皇后和貴妃,或品級高貴的兩位宮眷向王妃命婦們勸酒。

  而如今皇后被廢,賢妃多病,四妃中只有淑妃在場,餘下的一個該是誰,頗令人玩味。

  要知道,被欽點執壺勸酒的妃子,很可能便是要晉位四妃,就算不能晉位,最少也說明了聖心眷顧,西梁後宮諸妃,身後多有家族勢力,宮中女子升價擢黜,多少關係各家勢力在眾臣心目中的評估,這些命婦們都是自家老爺打出的太太牌,老爺們目光在朝堂,她們的注意力在後宮,蕭玦目前依舊無子,後位虛懸,因此誰受寵,誰將來會誕下皇子,關係體大,怎能不雙目灼灼的盯著?

  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中,瑤妃和柔妃都挺直了腰背,狀似無意的眼觀鼻鼻觀心,把持著自己不失態,目光卻蛛絲般的不住往蕭玦面上粘粘纏纏,蕭玦卻根本不看她們,聽了司禮太監的請示,皺皺眉,哦了一聲。

  這一聲讓兩妃都繃緊了身體,不知不覺擱下了筷子。

  一片寂靜中,卻見蕭玦看向文昌的方向,道:「你……哦,煩勞姐姐各桌走走吧。」

  人群裡嗡的一聲,卻立即收斂了,目光齊齊轉向微笑站起躬身應命的文昌,因此都忽略了蕭玦的神情。

  秦長歌卻在文昌背後,悄悄鬆開了捏緊的手指。

  剛才蕭玦的目光,是看著她的。

  甚至說的那句話的第一個字,居然也是對她說的。

  她在驚訝之下,已經開始考慮萬一這傢伙真說出什麼不對勁的話,自己該如何應對了,還好蕭玦及時醒覺轉了口。

  抬起睫毛,悄悄向蕭玦看去,他神情怔忪,凝視著面前一盤菜不語,雙眉間隱隱陰霾,似在思索自己怎會有此舉動?

  蕭玦確實是在疑惑,剛才那一刻,他看向站在文昌背後,目光從太后身上一掠而過的那個叫明霜的宮女時,不知為何那一刹她的神情竟讓他恍惚間回到從前,依稀記憶中曾有相似一幕,那女子于朱堊紫闕的華堂中羅袖飄颺,幾分散漫幾分瀟灑的目光,如水掠過那上座中心思沉沉的國母,婉然笑容裡幾分冷意清絕。

  景象重疊,似曾相識,心旌搖動中,仿佛昔人昔景重來,他執著銀龍酒樽,那般自然而然欲脫口而出,「你去勸酒吧……」

  萬幸剛剛吐出第一個字,那宮女突然目光一抬,溫柔中帶點畏怯和興奮的眼色,與一般女子無二卻絕不屬於她的神情,而那張臉,也是陌生的。

  不是她!

  看著捧著酒壺,隨文昌去給各桌敬酒的那女子纖細身影,蕭玦舉起酒樽,高而直的樽身掩住了他的臉,他一氣將酒飲下,酒液入喉,沉重緩滯,仿佛飲下的不是甘醇的御用美酒,而是某些燃燒的石塊或是灼烈的焦炭,滾燙而生硬的堵在了胸口。

  不願而對的熟悉的疼痛……

  飲得太急,他有些微微眩暈,眩暈裡聽得身側太后突然割下酒樽,微微一歎。

  酒樽擱落桌案的清脆聲響不算大,卻立時被所有人聽見了,滿殿珠動翠搖,正在咸與皇室榮光的妃子命婦們,立時歇了笑語,齊齊向上首看來。

  剛才還笑語溫存的殿中,立時靜得落針可聞。

  江太后等到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上首,方淡淡笑道:「你們難得過來,儘管自便,不要理會我,我只是見著你們歡喜熱鬧,一時心有感慨罷了。」

  眾人都是人精,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虛語,哪裡敢「自便」?正襟危坐著都只是聽著,等著下文,秦長歌已眉頭一皺。

  果然她還不死心麼?

  江太后果然繼續道:「哀家只是想到我那苦命侄女了,長壽宮此刻熱鬧喜慶,冷泉宮卻不知是何等淒涼,可憐她命運多舛,親姑姑旬壽,竟也不能親身來賀。」說著便拭淚。

  一時眾人面面相覷,目光悚然。

  都知道這個話題等同炸藥,那是絕對接不得的。

  第八十七章 危機

  廢後之事,關係宮闈之秘和天下政局,是太后皇帝之間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如今太后選在這麼一個日子裡提起廢後,誰知道她要做什麼,難道她是想以大壽之機,要脅皇帝遵從孝道,滿足她一直以來再立江家女子為後的願望麼?

  當初皇帝被迫立江家女為後,立即便娶進了同樣是朝中重臣,家族勢大的幾位小姐,立為品秩極高的四妃,以牽制江家勢力,不到一年,這幾家勢力便矛盾升級,不斷生事,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江家被德妃父親司馬惟首告「圈地,掠民,私貯糧草哄抬市價以謀重利」,這本是無關大局的罪名,朝廷派員去查,江家也沒放在心上,誰知最後卻查出江家交通北魏,販運糧食至北魏以換取武器輜重,圖謀篡位之事,此案震動天下,江家被朝廷以雷霆萬鈞之勢抄家,查出違禁用品若干,百年巨戶,簪纓世族,傾亡竟也就是刹那間的事,接著,皇帝下旨,稱謀逆之罪不可恕,誅首犯江氏三子,其餘人等,念在江家昔年從龍有功,免死流放,江家子孫,永生不得入仕,這一來,江家主脈男丁被誅,旁支永難入仕,這個曾經煊赫一時,一門兩女都為當朝國母的豪族,註定了永生沒有翻身的機會,至於太后和皇后,諸臣本以為多少有些牽連,皇帝卻道:「父兄之尊,不當罪及深宮婦人。」話雖如此,沒過多久,江皇后便以重罪被廢,江家,只剩下了一個非皇帝親母的江太后。

  而首告有功的司馬惟,當即加封少傅,司馬家得意忘形,以為從此安坐釣魚臺,德妃加封,問鼎後冠,也是早晚的事了。

  誰知不多久,德妃病薨,司馬家美夢落空,失去了國戚身份,又由實職轉遷尊榮卻無實權的虛銜,明裡暗裡,步步嗟跌,沒多久,被人密告交通內宦而落馬。

  如此這般,不到兩年,昔年最為勢威,手伸得最長的幾大豪族在不斷的爭鬥中,紛紛元氣大傷,誰也沒落到好,而在他們彼此的消磨裡,皇權卻日益穩固,天壁二年,蕭玦立已有身孕的貴妃秦長歌為後,蕭溶誕生後,立即立為太子。

  至此眾豪族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那個看似無根無墓的貴妃,然而已經積重難返,回天無力,只好從此韜光養晦,小心做人。

  這些不知深淺參與爭鬥的,都是出身前元貴族的耄老家族們,城破之日他們縮在鄉下別業裡,遠遠逃離戰火烽煙,新帝入城便屈膝侍主,沒見過開國帝后的沙場鐵血風采,更沒見過那位總是微笑的貴妃當初是怎樣翻覆風雲,倒是那些當初跟著蕭玦南征北戰的新貴,深知秦長歌的厲害,不僅自己不敢插手宮務,也深深告誡自家女兒不得和貴妃齟齬,安分平和度日,便是對家族的最大支持,是以賢妃進宮就生病,淑妃瑤妃醋性大,卻也只能嘴皮子上陰損幾句,才最終得以保全。

  在座這些命婦王妃,是西梁王朝最上層的貴婦,這些朝局政事,自然心中也都分曉,只是誰也不敢付諸於口,眼見太后提出這麼個刺毛話題,俱都低下頭去,伴作吃素,連蕭玦臉色都不敢看。

  卻沒想到,竟然有人接話了。

  開口的是坐在江太后坐下首第一位的女子,嵌金纏枝蓮花披帛,天華錦大袖衣襯雙鸞長裙,滿頭珠翠也掩不住枯瘦形容,座中大部分人不識,卻有人認得她是江太后的遠方表姐,早年下嫁蕭玦叔父蕭軼,蕭軼現封安王,封地安州,是頗為安分厚道的一位親王,當年前蕭玦因好武屢次被蕭錦責罰,蕭軼但見了,都會為侄兒說上幾句好話,是以建國後,蕭玦對這位雪中送炭的叔叔也頗照顧,將民風淳厚物產富庶的安州封給了他,太后壽辰,安王妃千里來賀,自也是應該的事,說起來這位安王妃,既是蕭玦的姨媽,又是他的嬸嬸,算是很近的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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