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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我聽他說話和氣,臉上也全無那些兵丁的暴戾之氣,心裡略略放寬,懷裡抱著安生,依著漢禮略略福了福,「奴家夫家姓黎,祖籍蘇州……」我吸了口氣,腦中飛快轉動,前一秒還心神不定,下一刻已是謊言連篇,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年前隨夫君至關外謀生,暫居五嶺關下,適逢兵荒災亂,奴家與夫君走散,流落至此……」

  「五嶺關?」他蹙了眉頭,「我軍日前方從五嶺關經過……」聲音漸漸放低,底下的話我沒能聽清楚。他略略停了下,目光有些古怪地看了我兩眼,「聽你方才言談舉止,也像是個知書達理之人,如何就能為了避禍,竟而穿戴成韃虜模樣?」

  我連聲稱是,態度謙恭得恨不得給他磕頭。只因方才無意間朝門外瞄了一眼,竟是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我原還以為來的不過是夥結集出來打秋風的小股散兵,現在看來明顯判斷失誤,這裡頭透著詭異,很不對勁。

  「看著她們,不許放人亂跑!」

  「是!」小兵齊聲應了,然後留下兩名看守,其餘人重新退出。

  我大大松了口氣,這時才大感腿腳發軟,回身望去,卻見紮曦妲面色慘白,死死摟住小秋,母女兩個抖若篩糠。只有我懷裡的小安生,仍是瞪大了一雙迷糊困澀的眼睛,懵懂無知地看著我們幾個,不知恐懼為何物。

  「他娘的,這次出來都沒什麼油水可撈……」

  「可不是!杜將軍忒認死理,其實上頭交代咱們做什麼,咱們便做什麼好了。何苦……」

  兩小兵閑著沒事幹,開始靠著門嘮嗑,我從他們的話語中斷章取義,模糊地聽出了一些訊息。比如說,這支隊伍好像是明朝剿金大軍之一,領兵的是個姓杜的老將軍,是個能征善戰的主兒,只是好像和這次的總兵官不大合拍。又比如,我還聽出,方才那個年輕人姓張,是個文人出身,原為分巡兵備副使,現出任監軍一職。

  我弄不大懂這監軍是多大的一個官職,也無心去弄懂,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們,可是偏又不能問,只得硬生生地憋著。那兩小兵越聊越起勁,慢慢的話題從從軍打仗偏離到賭錢吃花酒,我越聽越來氣,暗自搖頭,這些人哪裡像是當兵的?全無半分組織紀律性,與那些賦閑在家時還得耕作漁獵、自力更生的八旗子弟相比,這些大明士兵簡直就是一群垃圾!

  「張大人說讓一位黎夫人去軍帳!」門口突然探進一個人來,臉朝屋內張了張,「喂,你倆哪一個是黎氏?」

  紮曦妲神情慌張,我一把摁住她的肩膀,站了起來,「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冷漠地說:「那好吧!跟我走!」

  那名親兵把我領到一頂軍帳外,囑咐了句:「候著!」便自行離去,弄得我更加一頭霧水。

  青灰色的大帳子直接紮在冰天雪地裡,四周有零散小兵來回巡邏,穿梭不息。出門的時候我沒披麾衣,這時凍得手腳發麻,忍不住呵著暖氣在原地只跺腳,試圖抖落一身的寒氣。

  「滾——」帳內暴出一聲厲喝,在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哎唷」一聲,有團毛茸茸的身影直接從營帳內跌了出來,撞到了我的身上。

  「噝……」我疼得猛吸涼氣,腰被扭了一下。

  「黎夫人?」略微驚訝的口吻,我揚瞼回眸,看見撞我的人正低著頭滿面愧色地溜走,而那個才碰見的監軍張大人正站在軍帳口,臉色溫和地看著我,「夫人受驚了!」

  我吸了吸鼻子,搖頭,「沒事!怪我站的不是地方!」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此刻我就算非常之希望能夠破口大駡,也是有那心沒那膽啊。

  「黎夫人居於關外,可否會說韃子的蠻語?」

  我大大地一怔,難道他找我來問話,目的是想讓我當翻譯?這倒是個不壞的消息,起碼……我對他們有用處,他們就不至於會殺我。

  他見我遲疑著不應聲,以為我不會,於是露出失望之色,又不死心地再問:「那你可聽得懂?」

  我舔了舔乾裂翹皮的嘴唇,笑了笑,「我能和他們溝通,這個……語言上沒問題。」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那就好。你隨我來!」說著,掀簾入帳,我縮了縮頭,鼓足勇氣緊跟在他後面。

  帳內甚為寬綽,中間燃著木炭篝火,火上燒著雪水,一位大將模樣的老者正端坐在火堆旁,對著一張羊皮卷左右翻看。聽到腳步聲,他也不抬頭,只是用一種沉若鐘鼓的嗓音說道:「張銓,我打算留兩萬人駐守薩爾滸,帶一萬兵力趁夜渡河,奇襲界藩城,打他個措手不及!」

  「杜將軍,將士們連續晝夜行軍,已是極為疲勞困頓,能否就地駐營,稍作休養?等到明日清晨再渡河東進……」

  杜將軍抬起頭來,我見他雖然鬚眉半百,卻是目光如電,渾身透著英武之氣,不容小覷。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看著張銓似笑非笑,頗有深意。

  張銓跨前一步,「師旗之日未到,將軍又何必爭在一時?況且,夜半渡河,倘若敵人來襲,將首尾難顧……」

  「無需多言!」杜將軍忽然一擺手,擲地有聲地道,「天兵義旗東指,誰敢抗顏?當今之計,唯有乘勝前進,有何師期可談!」一句話就把張銓彈了回來,這老頭當真相當具有霸氣。

  張銓皺著眉頭沒再吱聲,氣氛尷尬。緊接著,杜將軍喚來傳令兵,下達軍令,營帳內進進出出,公務甚是繁忙,竟是將我和張銓兩人完全給當成空氣忽視掉了。

  我倒是沒覺得怎麼樣,就不知道張銓這位年輕監軍會如何想。過會子見他神情低落,悶悶地走出營帳,我不願一個人被留在這鬼地方,忙加緊腳步跟上他。

  營帳外火炬通明,人聲鼎沸,士兵們來往川流不息。

  「黎夫人!」他背對著我突然喊了一聲。

  我吃了一驚,還以為他魂遊天外,不知道我在他身後跟著呢。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夫人可否陪我去河邊走走?」這是他跟我講話以來,最客氣的一回。之前雖然不失有禮,語氣卻是肯定而又不容反抗的,只有這次,才真切地聽出他內心的彷徨。

  我無聲地跟在他身後,渾河水面顯得平靜無波,淡薄昏暗的星光下,第一批準備渡向南岸的士兵已經準備完畢,熙熙攘攘地你推我擠,熱鬧得像是在逛菜市場。我見識過大金國八旗兵的軍紀嚴明,卻從沒見過還有這樣當兵的,亂哄哄的像是小學生從學校放學,雖然有排隊,然而約束力和自製力卻是奇差無比。

  我暗暗搖頭,四十七萬天兵又如何,就靠這些酒囊飯袋保家衛國,大明國不亡才怪!

  「監軍大人!」有士兵見了張銓,跑過來拜見,「水流不是很急,而且河水甚淺,即使不乘船,騎馬也可過河!」

  「知道了。」張銓點頭,表情沉凝,待士兵去後,他忽然悵然歎氣,「朝廷耗時一年,招兵買馬,甚至拉上海西女真葉赫部以及屬國朝鮮的兵力,其實也不過十萬之數啊!」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將我說得完全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做什麼呢?憋了一肚子的怨氣,想找個無關緊要的人發洩一下?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呢?

  「兵分四路!好好的十萬兵馬卻被拆成了四路軍,楊鎬身為遼東經略,自視甚高,把韃子兵比作草木,他……未免太過輕敵了,我不認為那個叫努爾哈赤的蠻夷首領會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只可惜無人信我所言。即便是杜松老將軍……唉,他為了爭得頭功,竟而冒雪突進,試圖搶在師期之前剿滅敵匪,攻佔赫圖阿拉,這談何容易?」

  他就站在岸邊迎風絮絮囁嚅,我尷尬得進也不是,退也不能。這些話無論他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向我傾倒苦水,這行為本身便是極為不智的。對他倒沒什麼,我就怕他等把牢騷發完了,爽快了,末了回頭一刀殺了我滅口。

  我心生懼意,手腳開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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