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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最近,我是不是話說得太多了?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勸到你……胤禛,如果這個故事最後會是悲劇,那麼之前在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情節,還有什麼意義呢?為了悲劇而悲劇?那也太貶低你我的智慧了,不是嗎?我想,最好的結局,就是讓我們兩個一起來寫,這結局要是快樂的,至少,是充滿希望的……」

  輕風習習的合歡樹下,我們彼此倚靠著,一直看日頭沒入遠處的地平線,天幕上變幻出我最喜歡的滿天星斗……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圓明園。

  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就真正秋涼了,特別是入夜之後,一定要比白天裡多加件衣裳才行,但這氣候確也清爽宜人,胤禛惦記著軍機處這些天議的一件要事,趁此洵洵秋夜,還在勤政殿批摺子。

  這夜,我雖一直守在他附近,但心裡說不出的煩躁,或許是因為進入雍正十三年以來,無時不在擔心著「那一刻」隨時會到來,不安累積得太多、太久的緣故吧。勉強安穩心神,給他安排了些小點心宵夜,就著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又在殿后湖邊出了一會兒神,竟然靠在躺椅上盹著了。

  這短短一覺睡得很是不安,夢裡不知為何急出一身的汗,驀然醒來,卻風寒侵人,掀開高喜兒替我蓋上的薄被,急急問道:「皇上呢?」

  高喜兒往殿內使了個眼色,我拿出懷錶就著殿內映出來不甚明亮的燈光看了看,已是子夜時分了。

  皇帝辦事看摺子時最不喜歡被人打擾,對安靜的要求到達了苛求的地步,從多年前建立「粘竿處」就可見一斑。所有人早已習慣了對他躡手躡腳,敬而遠之,絕不會冒死打擾,今天也如往常一樣,李德全帶著兩個小太監只守在殿外,有什麼端茶遞水的事兒,一般有我就足夠了,而我瞌睡了這麼一陣都沒去看他,怎麼也不見叫我?

  舉步踏入殿內,繞過議事見人的正殿,他平常批摺子的東暖閣永遠靜悄悄沒有聲息,門大開著,他伏在書案上,似乎也難耐疲倦,盹著了。我想嘲笑他這樣「勤政」,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夜風入戶,燭光搖曳,滿屋子暗影亂晃。一步步走近,卻見他批摺子用的那支筆蘸滿朱砂,胡亂掉落在手旁,而顯然是他剛剛正在看的、寫了一半朱批的摺子攤開壓在他胳膊下,被那支筆上的赤紅朱砂糊了個亂七八糟。胤禛枕在胳膊上的側臉神色平靜,雙目緊闔。

  他睡得這樣安寧,只除了微皺的眉頭,好像一個小學生做累了功課,趁塾師不留神,打著盹、拋下筆,不顧一切伏案酣睡去也。

  我忽然想伸手去探尋他的鼻息,但全身被凍住般不能動彈,才發現自己恐懼得緊咬牙關,渾身汗潸潸脊背生涼。

  「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了?

  午夜的涼風路過窗前,歎息般翻亂了滿桌的紙張,案上銀燭臺中,半支殘燭淚流了滿盞,昏黃的光線明滅閃爍,映得胤禛孩子般困倦的側臉忽明忽暗,仿佛被不可知的陰影籠罩……

  第五十五章 偕歸

  乾隆元年,金陵城外,一帶園林依山而建,江南風格迤邐深秀,但因打著公主別苑的名號,山頂正中的主殿被堂而皇之的鋪上了金黃琉璃瓦頂,在四周蔥蘢山頭簇擁之下,又顯出幾分威嚴神秘。主殿東暖閣,我捧著茶,笑眯眯看著一身明黃龍袍低頭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曆挨駡。

  「……笑話!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著南巡玩樂的?沿途各地接駕如此鋪張,擾亂民生,靡費多少?列祖列宗開創基業多少艱辛,是給你玩兒來的?」

  弘曆身材高大頎碩,跪直了也不比我坐著矮多少,低著頭訥訥道:「皇阿瑪明鑒,兒皇不是為了遊樂來的,況且,聖祖皇爺爺也曾經南巡視察民生……」

  「你還敢說起聖祖皇帝?想想你皇爺爺當年從幾百皇孫中,唯獨把你帶在身邊親手調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實實做事,卻誇下海口要堪比聖祖皇帝,什麼若能當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禪位給新皇后人。笑話!哪有新帝剛剛登基,倒先發誓今後要禪位的?」

  說起康熙皇爺爺當年舐牘情深,愛護備至,確實傾注寄託了全副心血於他身上,弘曆神情一軟,乖乖地將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爺爺自幼愛護栽培、皇阿瑪又居然肯將好不容易整頓出來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給他,到底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弘曆躊躇滿志之下,不知道還能怎麼表達對自己皇爺爺、皇阿瑪的感激涕零,忍不住誇下海口,向天下承諾要做一個像康熙那樣偉大的聖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過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歷史紀錄,而要在當政六十年時,像胤禛這樣禪位於後人。當然,最後這個秘密緣由,是不能公開說的,只有極少數人心照不宣罷了。

  但胤禛習慣了對自己兒子嚴厲到雞蛋裡挑骨頭,他們兄弟從小對胤禛的畏懼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曆被罵得無話可說,陪跪在一邊的弘晝也不敢抬頭。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親王允禮抓住話縫兒,端了茶送到胤禛手上,為弘曆開脫窘境:「他們哥兒幾個自小見了您就跟見了避鼠貓兒似的,您瞧他們這麼一陣子跪得也可憐,不如先讓他們哥兒起來說話?皇上清華毓德,又是自小兒就在聖祖皇帝和您身邊看著長大的,青出於藍勝於藍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純孝,思念太上皇,還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著請教,又想著來親眼瞧瞧咱們南方土地,體會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東拉西扯地說著,眼看胤禛神色鬆動,他便擠眉弄眼示意弘曆弘晝站起來:「哎呀,這江南富庶,人物靈秀,還有這別苑……嘖嘖,真是好地方。」

  允禮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時節美得不像話的江南丘陵,山花爛漫,昨夜下了一場驟雨,清晨新霽,空穀間響起清脆婉轉的鳥鳴聲,呼吸著潤澤清香的自由空氣,看滿山紅翠,嬌豔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悅……

  「景也好,風水也好,樣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允禮嘖嘖讚歎了好久,我以為他在醞釀什麼詩句,不想他說漏嘴,講出這麼一句。據說,這公主別苑的設計者,就是圓明園、東陵和雍正皇帝為自己特意興建的泰陵的設計者,史上有名的風水建築大師家族「樣式雷家」,清朝入關之後幾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們家族主持的。隱隱約約聽說過,這別苑最高處可見的北面遠處長江拐彎、四周山脈走勢等,都是有玄機的。雖說「金陵王氣黯然收」,但作為南方文脈龍氣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對南京有特別留心鎮壓之意,興建動用了不少機關,看來這公主別苑也包括在內了,現在又有了「真龍天子」鎮守,怪不得胤禛和弘曆當時對退居於此地毫無異議,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了。

  「這裡真的能鎮壓利用南方的龍氣?什麼風水八卦這麼玄妙?你們神神秘秘的,我已經好奇很久了,講給我也聽聽嘛!」我抓住機會,連忙問道。

  「呃……」

  在場四個愛新覺羅家的男人立刻交換眼神,空氣中仿佛颯颯電光掃過,然後不約而同擺出「我什麼都沒聽見」的表情。

  「呃,怪不得四哥長胖了,不但龍體大好,這才一年休養下來,竟比十年前還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學學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務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著十七叔協力相助呢!」弘曆看著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地打斷了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聖諭的是!那就等個……三年吧,乾隆三年,果親王薨,英年早逝,悠游山河去也……」允禮連忙作揖應了一聲,轉眼又得意地計劃起來。

  「十七弟!」胤禛濃眉一豎,才罵完兒子,又開始教育弟弟,「弘曆還年輕得很,又這麼好逸惡勞,正是指望著你和十六弟這兩位叔叔的時候,你正值壯年,當為朝廷砥柱,卻計劃著偷懶,怎麼對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允禮微微躬身聽著,滿臉不服氣,我猜他心裡准在嘀咕:自己帶頭享受來了,居然還有立場教育別人……

  什麼大不了的秘密,看來是不會告訴我了,懶得再理睬他們,留他們自己慢慢密議了一整天。入夜之後,月色如洗,高臺上竟不必掌燈,晚膳之後,他們的談興依然很濃,我取了幾樣精巧點心,重新回到山邊景色極好的樓臺之上,卻發現氣氛微妙凝重起來。

  「……兒皇……擅自做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禛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被皓月灑滿銀輝的山下風景,問道:「他們,可說了些什麼?」

  「回皇阿瑪,十叔病得不輕,神志已不清醒,兒皇遣了太醫予以調治。十四叔……十四叔……問了各位叔叔們如今怎樣,兒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會兒神,哀傷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後出來,發現大哥允褆死于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允礽死去;三哥允祉和五哥允祺死于雍正十年;七哥允佑、十三哥允祥都死于雍正八年。當然不用說他曾經最親近也感情最複雜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應該最恨的四哥,也「駕崩」了……

  蕭牆之禍,短短半生親眼見兄弟凋零,面對人世無常,當初的雄心霸意還剩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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