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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胤禛又生病了。雖然和前兩次大病不同,這次只是時不時浮現一些輕微不適的症狀,但眼看雍正十三年一天天過去,我早已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時候皇帝見人理事,我獨自看著庭院中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更別說他偶有不適,我便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胤禛自己或許還沒什麼,我卻早已瀕臨崩潰了。

  但我怎麼忍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當他的十項大惡罪名中又加上了「殺子」。

  一籌莫展,只能時時留意他的身體狀況,並提醒他答應過我的事:該去南方休息一段時間了。正當我的「枕邊風」就要奏效之時,我早已忘記的,史書上又一件大事發生了,那個老書生曾靜事發,被岳鐘麒送給了皇帝。

  怎麼會有這樣迂腐得不可理喻的人?這個叫曾靜的老書生,居然列出雍正皇帝十項大惡罪名,寫成洋洋灑灑的幾萬字討伐書,拿去勸說岳鐘麒,說他是岳飛的後代,要他利用手中兵權造反,推翻胤禛這個萬惡的暴君,推翻清朝。岳鐘麒也是第一次見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哭笑不得,乾脆假意答應他,這書生便欣然相信了,於是岳鐘麒就這樣將他連他的討伐書一起送到了雍正皇帝眼前。

  這個天大的笑話卻徹底刺痛了此時胤禛心中那根最脆弱的神經。當發現自己也會漸漸老去時,再偏執孤傲的人也會開始在乎後世的目光了吧?胤禛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有不停力挽狂瀾的瞬間?這只是我的猜想,但病中的胤禛在看完討伐書上「弑父、篡位、逼母、戮兄、殺弟、背德、荒淫……」等罪名之後,一生中從來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釋的他,居然決定寫一本書來為自己辯護,這本書就取名《大義覺迷錄》。

  胤禛居然又有了新的目標,他的事情真的沒有完了嗎?我簡直欲哭無淚,莫非只能這樣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這陣子,胤禛的病還未好,身體不適,時常暈眩,每天辦事和寫書的間隙,都要我陪他下一局棋,緩一緩情緒。不客氣地說,他的棋藝很臭,而我這些年也沒用過多少心思學圍棋,於是兩個人磨磨蹭蹭、心不在焉,一局棋常常好些天都下不完,胤禛每次都吩咐人把殘局保存好了不許動,第二天、第三天……接著下,下完為止,聊作消遣罷了。

  不知不覺,連炎夏都已走到盡頭,這天午後,勤政殿前後門窗洞開,殿內鎮了幾塊冰,取湖面上隨波送來的輕風,涼意倦倦,我與胤禛對著一副殘局各自出神,半天都動不了一粒棋子。

  「呵呵,怪了,昨兒朕怎麼會這樣落子呢?如今可難續了。」半晌,胤禛懶懶笑道。

  抬頭看看後牆上胤禛御筆親書的「勤政親賢」匾額,我歎氣,也笑:「皇上的白子看似沒什麼道理,卻牢牢佔據了大半地盤,勝局已定,還回頭去分辨來時路,有什麼意義呢?」

  「哦?」胤禛抬頭看看我,苦笑,「淩兒,你最近比朕還不耐煩,句句話都刺著朕呢。」

  「這不是不耐煩,我是擔心來不及……胤禛,再耽誤就到秋天了,現在還不能走嗎?」

  他竟真的有些愧疚,對我軟言相告:「淩兒,你瞧,朕在這裡,都掙扎一輩子了,突然要走,怎麼走得開?待朕寫完這本書,今年恐怕又過去了……不然,最早也得等到秋天,你不是說,江南秋天也……」

  不,雍正皇帝怎能這副模樣?怎麼能有愧疚、猶豫?多日來繃緊神經,人疲倦憂慮時特別容易生氣,我竟一刻也不能再忍受:「對!你是雍正皇帝,你為它付出了很多,但仔細想想,最初你們是無法選擇的,你們的身份,你們的立場……不要本末倒置好嗎?從胤祥離開我們,已經五年了,我一直只有這一個目標,要帶你離開,我已經揪著心等了五年,怎麼還說是突然呢?」

  「淩兒……」

  「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從來沒有親手得到過權力的人,沒有體驗過權力巔峰的人,才會這樣念念不忘,不惜飛蛾撲火去獲得它,而胤禛,我以為,你已經與權力糾葛相伴了一生,你付出那麼多,只為站在權力頂峰,看盡這蒼涼風景,你應該比所有其他的人更能頓悟,正如眾菩薩歷盡劫難,才能徹悟成佛一樣。」

  胤禛將手中棋子握進手心,又用那種漆黑得深不見底的目光看著我。

  「胤禛,是不是我太天真了?我最近經常想起鄔先生,最後見到的幾回,他一次比一次精神,甚至比我多年前第一眼見到他時更好,那一定是因為他離開了這裡,天空海闊,大快胸懷。」

  「淩兒,但朕不是鄔先生,朕的擔子,重得多啊……」

  「這些年不是已經完成你的目標了嗎?朝中民間,種種大患幾乎已經徹除、各項革新也已經完全推行,民生得以復蘇,年輕能幹的才子能人輩出……胤禛,你已經開啟了一代盛世,連弘曆的路,你都已經漚盡心血替他鋪好,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胤禛似有所觸動,握著棋子的手掌攤開又捏緊,反反復複,目光卻醒悟般留戀環顧這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園林。

  「胤禛,為它付出越多,就陷得越深,還不及早抽身退步?這殿外、園子外、京城外,還有你沒能親眼巡視過的大好江山,何必留戀這小小一隅?」

  他想得專心,低頭有些咳嗽起來,卻終於放棄般搖搖頭。丟下棋子走過去心疼地撫著他的背,這幾年來所有叫人柔腸寸斷的不安和等待,在看到他猶豫著想要告訴我什麼的時候,終於爆發為憤怒:「不要告訴我你離不開這裡,我無法接受任何解釋……難道你要像胤祥那樣,直到來不及了才會明白?你難道……難道……」

  這聲音仿佛不是出自己的口中,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麼空洞而絕望:「難道……連死,也要死在權力的寶座上,才肯甘心嗎?」

  「淩兒!」胤禛震驚地拽住我一隻手。

  硬著一顆心掙脫他,轉身離開,老得一頭蒼蒼白髮的李德全和守在門外的高喜兒驚得木樁子般立在廊下,一動也不能動。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就要結束了,藏心閣外,那棵亭亭如蓋的合歡樹已有纖葉飄落,靠著樹幹坐下來,腳下軟軟青草地被太陽曬出好聞的清香,讓人懷念起廣闊草原的自由氣息……

  「淩兒。」胤禛不知何時跟了過來,乾脆也坐到我身邊樹蔭下的草地上。

  他倒知錯得這樣快?並肩靜靜坐了一會兒,聽遠遠近近還有幾聲漏網的蟬鳴,對著湖面笑道:「我這樣罵你,居然也不生氣?」

  「呵呵,前幾日還在朝會上發牢騷說,對著滿朝大臣,朕竟多年也難得聽到一句真心話呢。」

  「嘖,你還嫌沒人罵?」

  「淩兒,何苦這樣刻薄朕?」他苦笑著,「那些不分是非、不明就裡的,就算滿口歌功頌德,朕天天聽著,心裡何曾有過一時痛快?朕明白你的心,不是心痛已極,你怎麼捨得罵朕?」

  掌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人家都被你氣死了,罵你倒成了疼你。」

  他笑了笑,只是攬過我的頭靠到他肩窩,不再說話。

  「……對不起,胤禛,剛才是我心急了,不過,我可不是在罵雍正皇帝,我只是,心疼我的男人。」

  他緊了緊胳膊,將我摟得更近。

  「我明白,淩兒,我明白,容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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