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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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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很安靜。同父同母的最親弟弟,曾經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曾經最恨恨不已的敵人,他們應該非常清楚對方的心跡。 不說話,就是默許了這個處置結果。正要松一口氣,換個輕鬆些的話題,弘曆又誠實地補充上一句:「十四叔還問了一句,淩兒姑姑、純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驚,胤禛也轉眼看他,弘曆不等再問,接著回道:「兒皇告訴十四叔,淩兒姑姑早已得封固倫公主,因對皇阿瑪龍禦歸天傷心過度,獨自回南方隱居,再也難以尋覓行蹤了。十四叔想了一會兒,便沒有再問。」 因為這個意外,氣氛尷尬地沉默了一下,允禮連忙識趣地打岔道:「哎呀!這兒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時使人安寧喜樂,雨中叫人思幽心靜,月下更是意蘊悠遠,恍如仙境,我這才明白,畫兒技法再工,卻為何總是做不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循,唉!富貴誤人!」 「十七叔,這景色和畫工又扯上什麼關係了?」弘晝也問。 「若不是身處這等風華脫俗之地,頓悟這享盡繁華,跳出樊籠,漸悟盈虛窮通的心境,手中筆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著痕跡?唉!現在才知道,那些贊我畫兒的人,都是哄我開心呢,總有一天,我也要……」 …… 嚴肅話題過去了,對樽賞景,弘曆兄弟自然擅長風花雪月,卻不敢多話,只有胤禮話最多,不知不覺兩壇酒入喉,早不勝一醉,夜飲便盡興而散。 與胤禛攜手漫步在鋪滿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憂跌宕無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覺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實,不由後怕而欣慰地握緊了他的手。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靜得只有風聲歎息。我的一隻手探在他面前,顫抖了好一陣子,竟然感覺不到他的鼻息。脈搏呢?心跳呢?或許是因為我自己顫抖得太厲害,竟完全無法感覺到我熟悉的,他強壯有力的心跳。 最恐懼絕望的反應,絕對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連動一動也不能了,全身一軟,順勢跪坐在他面前,把頭輕輕靠在他膝上,就這樣腦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覺。 直到李德全慌張地喚我:「公主!公主!這是怎麼啦?皇上他……」 因為四周詭異的寂靜,他蒼老而變態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在我聽來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託你,今晚在軍機處當值的應該是張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張大人,再請張大人想辦法,去請幾位太醫、十六爺、十七爺、寶親王、鄂爾泰大人、李衛大人,到這裡來。還有,這半夜時分,怎樣儘快叫到他們,又不要驚動人,你請張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問,哆哆嗦嗦地叫上兩個小太監走了。 這一說話轉念間,勉強重回理智,握住胤禛冰涼的手,胸口卻被大石壓住似的無法發聲,合眼靠在他身上,靜聽午夜裡風聲輕訴、寒蟬鳴啼…… 不知過了多久,他卻渾身一震,仿佛從什麼噩夢中驚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驚之下險些摔倒,他本能地伸手扶住我,心有餘悸地環顧四周,又怔怔地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尋求安慰似的探詢一刻,才松一口氣,說:「淩兒,嚇著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個夢。」 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他,直到他開口說話,確定了這是我活生生的胤禛,才發現自己依然緊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淩兒,朕剛才怎麼了?」 搖搖頭,撲身上前,緊緊摟住他,感受他溫熱鼻息、心跳頻率,遲遲放不開手。 「朕好像見到了很多人,去到了很多地方……」 他隨手翻翻桌上奏摺,帶著如夢初醒的表情站起來,在殿中踱步四顧,好像在想什麼,走到我們幾天還沒下完的棋局前,忽然失笑,一把推亂了棋局,轉身清晰而輕鬆地說:「淩兒,你和朕一道走吧,就去江南的公主別苑。」 什麼?!什麼樣不尋常的夢,能讓他這樣醍醐灌頂?難道……那個頓悟,就在剛才的生死一線間發生了? 驚喜且疑惑,我小心試探道:「那,去歇歇也好,至少先讓皇上龍體得以休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能大過這個呢?待皇上把精神養足了,今後的事兒再慢慢回來處理……」 「不,淩兒,如你所願,我們不用回來了。皇爺爺不是有過好點子嗎?朕看不錯。」 到底還在病中,他有些累,重新坐下來,目光卻是近年從未有過的清爽愉悅。 他的皇爺爺,順治皇帝,真的是假裝駕崩,出家去了?難道……莫非……連被宮廷折磨得傷心欲絕的董鄂妃,原來也沒有死?正要問個仔細,李德全去叫的第一批人已經到了。 這才想到自己剛才慌亂中的措置,連忙向胤禛說明,他讚賞地看一看我,大手一揮:「很好。叫他們進來,朕還胡亂忙些什麼呢?這就交代清楚了,咱們還趕得上江南的秋風起鱸魚,山中尋桂子,哈哈……」 弘曆的悲懼交集、苦苦推託都是題中應有之意,其他人的百般勸阻也是難免的,事涉太多機密,我自覺地回避了。但猜想中,雍正皇帝回首起驚濤駭浪從未片刻停息的一生,種種艱難險惡,眾人心中自是明鏡似的,這位圓明居士,無論是因為灰心抑或勘破,想要徹底放開手,真正過上安寧清靜的生活,在這些最瞭解他的人眼裡,吃驚之後,感慨和理解也是自然的吧。 商量了一夜,將至天明時,先放出了消息去: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夜,雍正皇帝因宿疾駕崩於圓明園勤政殿。 接下來,場面上的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立嗣弘曆,在雍正皇帝靈前即位,年號乾隆。母以子貴,幾年前封為熹貴妃的弘曆生母紐祜祿氏先由「遺命」封為皇后,然後在乾隆皇帝登基的同時,被尊為皇太后,遷居慈甯宮。弘晝的生母耿氏,也被封為純熹皇貴妃,搬進了和親王府安享尊榮。 喪禮期間,唯一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事情,是清朝皇族傳統的「大丟紙」儀式,也就是阿依朵在康熙葬禮時惋惜不已的,將皇帝生前所有喜愛、常用的器物在靈前焚毀,作為祭奠的一種儀式。乾隆皇帝特地下旨廢止了這個從遊牧民族沿襲而來的舊習,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多少奇珍異寶那樣一把火燒了,太過浪費,有傷雍正皇帝節儉的本心。但實際的原因,不過是在下旨之時,這些胤禛使用把玩慣了的器物珍寶,已經被小心地打包起來,整船整船地由京杭大運河運送到南京城外的別苑中了。 胤禛交割明白了事情,突然變得比我還「歸心似箭」,雍正皇帝百日大喪還未過去,他已經和我在南京城中四處閒逛了。但我們到南方後的第一件事,應該算是見證了新兒的婚禮。 離開紫禁城之前,我與胤禛商量道:「還有一件事,我應該有個交待才好。新兒不應該再留在宮裡了,她長大了……」 「呵呵,這個!前一陣子,孫守一已經向朕稟明過此事,因一時忙亂,朕笑了一陣,就沒急著操持,更別說這一下子,真是險些耽誤了那兩個孩子……你不知道,好笑得很,說孫福來和新兒兩個,自己早就商量好了,已經訂下終身,孫福來去求孫守一替他們向朕求情,孫守一很生氣,想要責罰孫福來的,被他的夫人碧奴死活扯住了,說讓他想想,他們兩個的當年,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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