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
一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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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其中時,非但不覺什麼,還時時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這輩子最痛快自在的幾年日子……老天這樣捉弄我們……淩兒,那是四哥冒著性命之險給我們掙來的,圈禁是什麼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幾乎逼瘋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無天日,四哥如履薄冰,還時時處處為我們兩個擔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間灰著心轉圜應付,還要糾正弊政、作養民生,我大清現下才好容易漸漸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 胤祥的聲音漸漸有些痛苦:「……四哥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幾個人?如今卻滿天下明裡暗裡都是道聽途說的誹謗之聲……大哥、五哥早年隨皇阿瑪御駕親征,立下戰功時,我還不過是個毛孩子,轉眼,大哥已經被圈禁了二十餘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現也只剩荒塚孤墳。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爾喀蒙古,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裡,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聽說七哥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允佑,舊病復發,的確也已經病得起不來床,太醫那裡傳來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數著,苦笑:「淩兒,你就像是專為來瞧我們兄弟這場笑話兒的。我最喜歡聽你叫我們兄弟的名字,無論是誰,仿佛我們就是鄉里街頭的頑童學伴……我方才沒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須得治我的罪,哈哈……」 「無論換個多麼難聽的名兒,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愛新覺羅的血脈。李世民開創大唐盛世又如何?後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門一場骨肉慘變……」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進被子的手摸索出來,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沒有別的路,但這紅塵如煙,看到後來,終不能掌握一物,我們兄弟,所有的心計和爭鬥,最後,不過成為後人的笑柄談資。咳……」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我乾脆地壓下他的手,轉身喚人,他卻緊緊拉住我,連身子都掙扎著微抬起來。 「只有你能勸四哥,得撒手時,且撒手吧,操了一世心,竟顧不得自己了,只要無愧祖宗後人……淩兒,帶四哥走……」 「你……你說什麼?」 他卻吃力地喘咳著,頹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紅。 奉旨輪流在怡親王府中值班的太醫和一直守在他身邊伺候湯藥的世子們已經一湧而入,緊張地圍攏了他,我怔怔看著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緊闔的雙眼,直到他陷入昏迷,這一天都沒有醒來…… 胤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醒著時,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記憶,這一天,守了他近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看著屋簷下冰淩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來離開,在門口對瓜爾佳氏說:「你整夜整夜地守著他,多少日子沒安穩睡一覺了?太醫世子還有側福晉們都在,你要是比他還熬不住,這府裡就沒了主心骨,不是更壞事嗎?無論如何,記得先照顧好自己……我這就去,請皇上來看他,你稍稍預備一下吧。」 胤祥原來的嫡福晉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後來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蘇完尼瓜爾佳氏當家謹慎平和,為人溫柔敦厚,與我一向也有來往,這些日子她背著人總是吞聲咽淚,憔悴得比胤祥還厲害,聽說要請皇上來「親臨探視」了,拿手絹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裡都是驚恐和絕望。 「淩兒?」 一回頭,胤祥正睜著眼,目光有些散亂地四處搜尋聲音來源。 連忙換起一張驚喜的笑臉,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麼睡了這麼久?」他一臉迷惑,「外頭天怎麼那麼亮?」 「那是雪地裡雪映的,還早呢,不急……」 「外面還是雪嗎?這個冬天怎麼這樣長……」 「今年倒春寒嘛,但這兩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樹枝上的冰淩都化掉了,圓明園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淺,都已經化得可以看見茸茸冒頭的小草了。等你好起來,春天就又到了。咱們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圍獵,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麼不陪在四哥身邊?」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就來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靜靜躺了一會兒,忽然清清楚楚地低聲道:「淩兒,我只怕看不到這個春天了,是嗎?」 和他漸漸清澈的目光對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麼東西洪水般漫進眼眶。 「想哭?這兒!咳咳……」胤祥微笑著、喘著,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許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顧四哥,知道嗎?」 點點頭,輕輕靠上他寬闊的胸前,眼淚頓時決堤。 與他一起走過的大漠風雪全部湧上心頭,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讓我覺得總是需要人為他擔心的大男孩,早已長成一國棟樑的雄偉男兒,他寬廣、正直、坦蕩的胸懷,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俠骨柔腸的溫柔情意…… 佛祖怎能這樣殘忍?要人勘破這樣的生死離別?!就算時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註定無法勘破,我將永遠無法原諒折磨了胤祥一生還要將他早早帶走的命運。 仿佛有流淌不盡的淚水,無聲縱橫蔓延,將他胸前的錦被濡濕了一大片。抬起頭來,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還安慰地輕搭在我頭頂,嘴角揚起一個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線,勾勒出他依然英氣挺拔俊美的側臉,只是那臉上被歲月寫滿了沉默、克制、滄桑,不露聲色的堅毅和憂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沉倦意…… 高喜兒在外頭輕輕催我,說皇帝又著人來問了,我的目光依然黏住般離不開他沉睡的臉…… 第五十三章 別夢寒 強迫自己離他越來越遠,踏出怡親王府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 胤禛只是扶著我的肩,定定地看我一陣,便轉身吩咐人照顧好我,命人備上禦輦,立刻趕去了怡親王府。皇帝是該去看他了,他們還有那麼多紅塵俗事要交代,子嗣、王爵、朝政…… 敕造司正好送來了一張用整塊岫岩玉做的大床給皇帝過目,且不說雕琢如何精緻,僅所用的上好玉料,便以幾千斤計,這是胤禛與我商量好,為即將完工的公主別苑所制。想起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找胤祥問清楚的,「帶他走」的那句話,心中仿佛從一口絕望的深井裡撈出一絲希望……也許,帶胤禛離開這個吸幹他們心血的權力旋渦,是唯一的辦法了…… 天色都已黑透,胤禛才回來,遲滯的步子、微紅的眼,想必我自己下午回來時也是這般模樣。無聲對望,替他更換下沉重的龍袍禮冠,胤禛看看紫檀書案上堆得小山似的摺子,突然伸手攬住我:「淩兒,朕乏了,暖一壺熱酒來,陪朕坐坐。」 一盞熱酒入喉,全身感官重新活泛起來,我向胤禛笑道:「你聽,湖面薄冰下,已有水流的聲音,春天眼看就到了。」 「嗯,十三弟說,等春天到了,咱們一起去熱河圍獵。十三弟,他一直想著草原。」 「你說過的,他是千里駒,草原才是他馳騁的自由天地。我對初見阿依朵印象深刻,因為那場與馬賊的遭遇戰,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戰場,我還記得胤祥將我護在身後,把手中利刃直直舉過額際,迎向賊寇的英武背影……」 眼中有淚,趕緊仰頭飲盡一杯酒,假裝被辣得眼淚汪汪的,笑。 「……他們姐弟兩個駕輕就熟地縱馬砍殺,氣勢竟如此張弛磅礴,讓我這個痛恨的戰爭人,也發現了那種暴力的美,哈哈,壯懷激烈、快意恩仇,豪情蕩胸而來……」 又飲盡一杯,借著急湧上心頭的酒意靠在胤禛肩頭:「那次十三爺、十七爺和阿依朵比箭,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注視他?我發現,他和阿依朵的穩、准、狠不同,在引弓搭箭那一刻,面無表情斜睨著眼前的對手,漫不經心的嘲笑神情,透著無懈可擊的強大氣勢……看著他轉過身去的驕傲背影,竟完全信服了,遠有成吉思汗、近有努爾哈赤,為何能憑一個遊牧民族之力,劍指中原、開疆擴土、睥睨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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