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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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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光了壺中最後一滴酒,胤禛陪我飲盡一杯,著人重新換了熱酒來,輕輕掠開我耳邊散下的亂髮:「那,朕呢?」 「你?呵呵……」再斟上一杯,已是醉意可掬,「你擁有這樣忠誠的英雄騎士,你是霸主。」 「霸主?呵呵……」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初見你時,我簡直有些討厭你?」 「哦?」胤禛淺笑,穩穩攬住我早已坐不定的身體,嬌縱地看著我從他杯中偷抿了一口酒喝。 「對,就是迎接你從南方辦差回府,第一次見你,散發著那樣冷冽的氣息,那種真正的,男人的傲岸不凡,或許可以說是……早已註定的帝王風範?總之呢,那種對人無形的威壓,瞬間就能打敗任何人,也打敗了我……」 「……我真的沒有見過,世上還有這樣霸道專橫的人,那種深沉氣魄,只要靠近一點兒,整個人都仿佛被你控制了,簡直嚇人!」 「怪不得你老是對我敬而遠之,都過了那麼久,還不願接受我……後來呢?」 醇酒溫溫地滑下咽喉,人已是眼餳耳熱。 「後來,後來發生了那麼多大大小小的事,才漸漸懂得了這個世界,明白了你們的生存方式……你只能這樣,你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一著失手,便是萬劫不復……在老黑頭莊子上那幾年,我不能開口告訴你,但我常常偷偷看著你就發了呆……」 傻笑著扳正他的臉,口齒不清地念叨:「……這山川般險峻的巋然神情,堅毅沉著如磐石,總是完全沒有表情的樣子,眼裡卻有搖曳不定的陰影,仿佛藏了無限深邃的心事。這樣岩石一般的堅定,這樣隱忍執著的柔情……其實我一早就該知道了,無論會發生些什麼,這樣一個男人,誰能拒絕?」 胤禛的唇輕輕吻在我額上:「謝謝你,淩兒,謝謝你……你醉了,好好睡吧。」 輕飄飄地被他放到床上,環繞著他脖頸的手卻不肯鬆開:「不!我沒有醉,我還沒有說完。但你知不知道?你的臉上,現在都是疲倦和悲哀,胤祥說得不錯,你就隨我走吧,公主別苑不是已經建得差不多了嗎?胤祥喜歡草原的高天闊地,江南也會很適合我們……我們走吧,胤禛,逃離你們這可怕的命運輪回……」 胤禛低低地俯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溫和地撫摸我的頭髮、臉頰,就像哄一個鬧著不肯乖乖睡覺的孩子。 半睡半醒中,胤禛的背影似乎離開了,他一定是又出去看那永遠看不完的摺子了,我稀裡糊塗地跟著他,直到穿過層層紅牆、幽廊,來到一所沉寂的宮房,那個背影微微轉身,卻是年輕的允禟,那樣俊秀瀟灑,又那樣陰鬱蒼白。他伸手握住榻上一位美貌宮裝女子的手,低低叫了聲「額娘」…… 這一幕仿佛會持續到永恆,我已身不由己地迅速遠離,轉眼又來到一條黑暗曲折的小路,路旁開滿了妖異濃豔得近於紅黑色的花朵,花沒有葉,是整片的曼殊沙華,彼岸花,那整片觸目驚心的赤紅,如火,如血,如荼,一直伴著這條路,通向未知的幽冥。無數個透明半透明的鬼魅身影從路上木然走過,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重重魅影中,只有一個美貌少年,他安靜地獨自徘徊著,向所有人來的方向張望、等待…… 正要叫住允禟,告訴他不要在黃泉路上無謂沉淪了,場景卻一下變得異常明亮,我突然身處廣闊的草原,遠遠有一座高峻聖潔的雪山,眼前不遠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一碧萬頃的海子,水是透徹的藍,是那種無法形容的純淨,繾綣在水天之間的雲彩,有著魔力般的美,令人想飛身撲入那湖中心去,暢快地游向那異常高遠碧藍的天空遠方,或許那裡,就是一切幸福的歸宿? 馬蹄聲起,才二十出頭的胤祥騎著雪白如雲朵似的踏雲向我跑來,笑容燦爛得耀眼。 乍然見到他,我還是醉的,手邊不知何時已滿足地抱了一罐酒,向他喃喃念著不知從腦海中哪裡冒出來的東坡詞:「……還鄉,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胤祥果然下了馬,也坐到湖邊草地上,與我飛觴換盞,喝到痛快時,便枕著胳膊仰天躺在軟綿清香的草上。聽他講起「北冥有魚」,講起草原……做夢似的微微側頭,看他下巴微抬,神采飛揚,語調轉折中是難以盡敘的豪邁與驕傲、自由與快樂…… 晴空與駿馬,雪山與湖泊,遠處,牧羊姑娘清脆的笑聲傳出很遠很遠……一切似乎可以就此定格,永遠留在這惆悵、美好的草原夏日…… 胤祥忽然重新飛身上馬,向我笑道:「額娘喚我呢,我得去了!」 冷然酒醒,我意識到了什麼,一骨碌站起來,遠處果然有一位身形矯健的蒙裝女子,輪廓依稀與阿依朵相仿,正佇馬等待。 「淩兒,我喜歡你方才念的詞兒,你說的,不訴離傷……」胤祥的笑在陽光下美好得讓我睜不開眼睛,但心裡已然明白過來,腦中有瞬間轟然的空白,一口氣接上不來,心痛到窒息。 「……記得我說的,帶四哥走。我去了!哈哈……」 策馬揚鞭,向著草原深處,他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騎馬大笑遠去了。 心臟撕裂般劇痛,掙扎著才喊出一聲:「胤祥別走!」胸中腥甜上湧,坐起來「噗」一口都吐在被褥上。 胤禛早被驚動,高喜兒和宮女也跟著急急跑進來,見我抓著被子坐起發呆,紛紛驚呼失措。 「快去傳太醫!快!淩兒,你怎麼了?不要嚇朕!」胤禛沉著嗓子,幾步坐到床沿,雙手環抱住我。 這才想到他們在驚呼什麼,低頭瞧見,一口心血都咳在藕荷色龍鳳呈祥錦被上,悚目驚心。 「我不要緊!是胤祥,他剛剛來向我告別……」怔怔看著胤禛緊張得收縮的瞳孔,「胤祥,他走了。」 胤禛低頭認真地審視了我幾秒,轉頭吩咐:「常備著有現成的人參固本丸,去取一丸來給你淩主子服下。」 說完什麼也不再問,只是把我的頭輕輕靠到他胸前,仿佛在等待什麼。 果然,高喜兒剛取來了藥丸,遠遠的急傳雲板聲已經從圓明園外一路響起,少時,李德全慌慌張張跑進來,帶著哭腔跪伏在地:「皇上,怡親王……怡親王沒了!」 胤禛沒有動,也沒有開口,抬頭見他繃緊了大理石雕般蒼白的臉,呼吸也仿佛停止,只有喉結的滾動流露出他心底刹那間承受的山崩地坼般的巨創。 將十指與他的緊緊交握,過了一會兒,胤禛才用極端克制但依然微微顫抖的聲音,仿佛異常平靜地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朕,已經知道了。」 春天到來得很快,積雪消融之後,樹枝上吐出一個個綠色嫩芽,天空也一天比一天更藍。 皇帝輟朝三日,數次親臨怡親王府靈前奠酒,怡親王被追封了生前一再拒絕的「世襲罔替」鐵帽子王,幾位世子分別繼承了怡親王、貝勒、貝子的爵位,葬儀也前所未有的隆重。金匱的板是以前從雲南好不容易找到運來的千年木,存在庫房,只準備給「上用」的,木質堅實無比,叩之錚然有金石之聲。裝裹遺體用的陀羅經被是金匱中必備之物,由西藏活佛進貢,黃緞織金,五色梵字經文,每一幅都由活佛念過經、持過咒,名貴非凡,亦為「上用」。 小殮,大殮……于淶水縣水東村一塊風水絕佳之地,單獨修建怡親王園寢。連「最後一程」,胤禛也為胤祥預備了一百二十八個人抬的「大杠」,這向來是只適用于皇帝一人的典儀,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 怡親王的整個喪儀,我都沒有出現,也不關心。 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再也不會有帶著雪山純淨空氣的雪蓮千里迢迢送到我手中。胤祥再也不會和我們一起看到今後每一年的春天。 我答應了胤祥的,他走了,我還要替他照顧胤禛,我不能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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