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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阿依朵從外面跳進來,一名小太監畏縮地躲在她身後,頭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聽!阿依朵……」我瞪著她,簡直無言以對,過了好幾秒才「怒」道,「皇上就在對面,你身為公主,居然敢假傳聖旨?姑奶奶,你以為這裡是草原啊?多少條人命就從這裡出去了,你……再說了,你沒聽到嗎?她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嚇她呢?」

  「哼!我最討厭那些婆婆媽媽的人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解決不了?大不了打一架,願打服輸!」

  這是些什麼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責備出一句:「皇上一早為扳倒年羹堯準備的接替人是誰?你這幸災樂禍的,可不是阿依朵的為人。」

  「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年羹堯連降數級,岳鐘麒就連升數級:從大將軍升到甘肅巡撫,再升到現在的川陝總督,總理西邊軍事,還負責查處年羹堯謊報軍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謊報的,不就是岳鐘麒自己衝鋒陷陣的軍功嗎?現在岳鐘麒位高權重,一步登天了,你就這麼寒磣年羹堯的家人……」

  「哎呀!我沒想到!」阿依朵最可愛的就是一顆赤誠之心,聽我這麼一說,立刻現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這個……那個……年羹堯那次在草原上圍剿馬賊時,我見他也很了得,是個大將的樣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有好處大家分就是,怎麼會謊報軍功呢?」

  「按你的說法,就是漢人狡猾心思多唄……」現在再說也無益,我坐下來,沒好氣地說。

  「不對!」阿依朵這才真正想明白過來,「岳鐘麒得了好處,與我有什麼相干?你又騙我!」

  「岳鐘麒不是你的心上人嗎?」

  「但你能讓我家那個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爺奪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問題:他們的婚姻並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清朝與喀爾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於清朝休了喀爾喀蒙古?人家喀爾喀蒙古顏面何存?說不定又會引起邊疆之亂。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地祈禱保泰早死了……保泰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四體不勤、養尊處優,身體並不好,這個可能不是沒有……

  見我也遲遲無法回答,阿依朵氣呼呼地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鎖拿年羹堯,並將年家抄家,與年羹堯有過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員也被貶的貶、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來,短短三年掀起過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有點麻木了,除了對除去年羹堯表示快意之外,一切辦得波瀾不驚。此時園中秋意減增,我開始時時盤算著,該怎麼去看看年貴妃?

  年貴妃姐姐家的事兒,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裡打聽清楚了。看來年貴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實在是個見識粗淺的庸才,別的尚不說,上任之前好歹也該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課:那江甯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合稱「江南三織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孫嬤嬤是一手帶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時一起設計擒螯拜的總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孫文成則為曹寅之母系親戚、孫嬤嬤的親族——這正是後來《紅樓夢》中賈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說過,「曹寅等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也就是說,曹、李、孫三家連絡有親,皆發跡於康熙一朝,幾乎是康熙皇帝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自一手培植起來的。

  親手培植起這樣一個體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極深沉的考慮,織造署織造僅為五品官,但年入幾十萬,把握著富庶江南的重要財政來源,又因為是「欽差」,直屬皇帝管轄,不受地方支配監督,其實際地位與一品大員如總督、巡撫相差無幾。「江南三織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無限時直遞皇帝寢宮,隨時密奏地方各種情況。

  當年清兵入關,江南一帶反抗激烈,誅戮最為慘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好容易打下來了,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順治、康熙都殫精竭慮,「織造」這個職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經過幾十年的經營,總算形成了穩定的體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網絡,勢力不可謂不大,以至於康熙末年,皇阿哥們對曹寅、李煦都「執師禮」,滿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們當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們幾家傳出的風聲為准。

  胤禛私心下卻偏偏很討厭他們幾個老家臣。一則,這些人都被康熙寬縱太過,家族太過龐大,有些管不過來的家人奴才到處惹事、作惡也是難免,對朝廷官員的影響很壞;二則,他們幾家收入奇高,花費卻也驚人,雖然康熙南巡幾次接駕花了錢,但畢竟皇帝親自從庫銀裡拿出體己銀子,算「借」給他們,他們卻仍然拖欠織造任上的銀子,以至於鬧出巨額虧空,在胤禛看來,一家人佔用這麼多國家庫銀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簡直是國家的蛀蟲;三則,在胤禛做皇子,辦理國庫虧空案時,他們幾家欠款最多,卻一直沒有主動還錢,滿朝大臣都指望著他們,也跟著不還,讓胤禛當時日子很是難過;四則,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寶」公開壓在當時還年紀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開支持其爭太子位,可說帶領了朝廷數百官員的風向,極大地助長了「八爺党」的勢力,間接造成了胤禛後來的種種窘境。

  當時聽完方先生長達半天的細細分析,對其中人事、利害牽涉之複雜瞭解越深,越覺得:這下壞了!當時憐香惜玉,還逞著在現代時的性格,最看不得婦孺弱小吃苦受罪,以為只是問一句話的事情,誰知裡面這麼多關礙。

  記得我無奈地問方苞先生:「這江南三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最先動的是李煦家,那另外兩家豈不『兔死狐悲』,拼死也要出力相救?他們在朝野這麼有勢力,不知其中給皇上添了多少麻煩!可恨這胡大人這麼無能,只抄個家、清個賬冊,居然把老李煦關四十幾天。人都折騰死了,還沒有弄清楚,不是叫整個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嗎?就越發要暗中反著這些事情了,這下可好,虧空銀子一點沒找出來,反倒折騰去了朝廷多少力氣!耗了多少元氣?」

  「正是,所以後來皇上命隨赫德給曹家抄家,千叮萬囑,卻仍然免不了許多事,甚至牽涉到天家許多深不可碰的隱秘……聖祖爺親自經營數十年的基業,自然盤根錯節,諸多隱諱,觸之者,皆難自保……」

  「這個,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隨赫德前年去給曹家抄家,今年隨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與年家的姻親關係,也被算做年家一党,當年胡大人給李家抄家,現在年家已經被抄,這胡大人竟然也難逃一劫……江南有民謠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皇上正為這個生氣,說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謠影射九爺、十爺、十四爺等人現在的處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主子能明白就好,興衰輪回一甲子,當有此劫。微臣真羡慕鄔先生……」

  與方先生長談之後,我卻仍然不能下定決心去見年貴妃——尤其怕她那雙悲苦的眼睛。

  年貴妃出宮不易,那一次之後,不知是嚇到了,還是皇帝沒有再准,她再沒有來過圓明園;而我,因為皇帝整個夏天都在圓明園避暑,他又是個出了名的沒時間出門的皇帝,當朝期間,連滿族固有的狩獵都沒有,更別說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著,沒有半天離得開的。

  這麼不安著,又盤算著,拖到十月底,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終於議定了,題奏年羹堯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堯應「立正典刑,以申國法」。其父及兄、弟、子、孫、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歲以上者俱處斬,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給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

  雖然早知道年羹堯會死,但從不記得歷史上有過這個死法?全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砍頭、十五歲以下的男孩與所有女眷一起沒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這份摺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現於形,讓胤禛一見之下,連忙收了摺子顧左右而言他。

  果然連胤禛也覺得這定案太過了,與方先生議論、猶豫了兩天,最後下旨:朕念年羹堯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極刑,著交步軍統領阿齊圖,令其自裁。年羹堯剛愎殘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聽從,而向來視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齡、年希堯皆屬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職,寬免其罪。一應賞齎御筆、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堯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與年羹堯相類,著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著發遣廣西、雲貴極遠煙瘴之地充軍。年羹堯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陸續照例發遣,年羹堯之妻系宗室之婦女著遣還母家去。年羹堯及其子所有家資俱抄沒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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