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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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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主子!」蘭舟看上去果然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來頭頭是道地說,「眼下既已經來求淩主子了,奴婢斗膽失禮替咱們主子說句話。奴婢想,看宮裡人對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們年家恐怕壞大事了,先前聽說曹家、李家壞事,抄家,還跟看戲兒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個想頭,也是這麼勸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讓娘娘知道,也不讓外頭給消息,這是皇恩浩蕩,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麼的要不會辦事,不就連累了娘娘嗎?如今只請淩主子給個信兒,咱們娘娘天天焚香祝禱,也知道個說詞兒,不然,整天哭著,人都要慪壞了。」 「你果然很機靈,能想到皇上是在護著貴妃娘娘這一層,就很不錯。」我被她們幾個一句搭一句的淒涼說得心裡直發慌,想像一下,自己族人剛剛還風光無限,突然就作鳥獸散,關的關、殺的殺,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涼涼的酸梅湯,先誇獎蘭舟,才能好整以暇地告訴年貴妃:「貴妃娘娘,你跟著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麼性子,你應該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鐵了心要下手的事兒,什麼都挽不回來。康熙爺當政的時候,江南村鎮,一柴一米幾錢幾厘銀子都一清二楚,咱們這位皇上,比康熙爺還要細緻十倍,廣東廣西哪家鄉紳和官員結親了,川貴偏遠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銅礦,買通了哪幾個銅政,什麼時候給了多少金銀……更別說皇上眼皮子底下這點事了。依妹妹這點小見識,皇上既准了姐姐來園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裡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過我,這就拿著這封信,直接求見皇上,事情,指不定還有能為之處。」 「這……」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過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攤上咱們這位爺……皇上要說待人,其實沒得說的,只要依著爺的規矩,聽爺的話,向來恩賞有加,什麼都不會虧待了咱們……可真要跟皇上說句話兒,就跟冰做的人兒似的,寒得什麼話都凍回去了,更別說掏心窩子,好好講講了……特別是太后的事兒一出,滿宮裡人誰見了皇上不跟見了……十殿閻羅似的?」 說到底,原來是怕他。不但怕,簡直畏之如虎。連她,連她們都覺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並把胤禛當做六親不認的兇神惡煞。 心裡突然不知是什麼滋味,可憐的年貴妃!可憐的胤禛! 「不必說了,我替姐姐去問問就是。而且……」我止住她驚喜、感謝的起身,直接說,「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訴姐姐無妨……」 這裡面緣故很多,我只揀要緊的一一說來:「四月,皇上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六月,年羹堯之子年富、年興因『隨處為伊父探聽音信,且怨憤見於顏色』,被革職,交與其祖年遐齡,年羹堯則從起程赴杭州上任,據說故做『困苦怨望之狀』,將產業、資財分散各處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撫等嚴查,出首者免罪,隱漏者照逆党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撫一併從重治罪。又列年羹堯任用私人,舉劾不公,從前題奏西藏、青海軍功、議敘文武官員多冒濫不實,擅作威福等……先後降年羹堯為閒散章京,最後撤去一切官職,降為庶人。」 年貴妃目光僵直地看著我,但我歎一口氣,還是得說下去:「就在前不久,大約貴妃收到這信的前幾天,七月底的時候,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合詞劾奏年羹堯『欺罔悖亂』各款,請……加誅,以正國法。皇上諭稱,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鳥盡弓藏之譏,然而委曲寬宥,則廢典常而虧國法,將來何以示懲?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論,而國家賞罰大事必諮詢內外大臣僉謀畫一,所以,現在已經降旨,詢問各省將軍、督、撫、提、鎮,各秉公心,各抒己見,平情酌議。應作何處分,不久收齊了各大臣的意見,皇上就會有決斷了。」 「已經壞成這樣了……」年貴妃喃喃,整個人軟在椅子上。 她應該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見」,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難講了。年羹堯作威作福,向來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滿朝有聲望有勢力的老官員,他新結交、提拔起來的一批官兒,又已經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這個時候叫官員們發表意見,不但年羹堯本人必死無疑,恐怕又是一樁全族覆沒的大案。 人到絕望,卻突然會產生一股勁兒似的,年貴妃一撐椅子霍然而起,「撲通」跪下道:「請妹妹救救……」 我連忙去拉,哪裡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對跪下了:「姐姐你這不是折殺我嗎?淩兒同為一介小女子,況且後宮不能干政,這等國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說得又快又急,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等我說完,她才淒然一笑:「妹妹別心急,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兒上。哥哥自幼就是個心大的,誰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這麼一場君臣際遇,想來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請妹妹說句話兒的,是我在蘇州的姐姐。」 那張紙還捏在我手裡,我一邊拉她起來,一邊問道:「貴妃的姐姐,既已出嫁為人婦,與此事毫無牽連,皇上連貴妃你都有意保全,不會連累無辜之人的。」 「說是無關,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隨著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寫這封信的人,現在的蘇州織造胡運輦。我和姐姐雖不是一母所生,卻自幼一起長大,同吃同住,從未分開,那時我父親還只是漢軍綠營裡一名武官,家境雖平平,好歹也教養我們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規矩不差,深閨裡就只有兩姐妹做伴兒,我們小時候就約好說,今後嫁了人,兩家也要尋相鄰的宅子住,姐妹好時時見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話縫兒,問了一句:「這位蘇州織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麼呀?正事都說不好。」她自怨自艾的樣子也很可愛,我不由一笑,聽她接著說道,「那時候大哥還沒得幸見到咱們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與我家也算門當戶對,姐姐嫁過去有兩年,大哥在咱們皇上跟前漸漸有了臉,我才十四歲,糊裡糊塗地,就進了四貝勒府服侍咱們爺。後來……雖然外頭事兒多,但沒咱們女人家什麼事兒,姐妹雖不能想小時候想的那樣,仍住在一處,但也時常相聚,情分不減……誰知咱們爺登了基,那胡運輦忽然托人四處活動,想謀個肥差,就瞧上了南邊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個位置。」 羅羅唆唆說到最後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來了,立刻問道:「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蘇州織造,並督察辦李煦虧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聲不好?唉,我那時候就勸姐姐說,胡大人沒受過歷練,沒辦過大事,卻一下就想擔起這樣的大案,要是有個閃失,對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對人,越親的越嚴,自家人出了差錯,從來不饒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爭強好勝的心也有幾分,見是機會,也聽不下我勸了,竟也慫恿著胡大人,興沖沖任蘇州織造去了……」 「那現在怎麼又不好了?這不上任兩年多嗎?」 「或是命數,該年家到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官兒,皇上剛登基,緝拿了一大批官兒,正指望有個靠得住的人替皇上賣力辦事,那胡大人卻到處和稀泥,前任的虧空沒補上,自己的差事也辦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責他,只因忙不過來,且讓他混著,誰知今年,皇上說蘇州織造負責給西邊將士造的戰衣都是劣質布匹,棉也是陳年破絮,不能禦寒,害得士兵們上戰場吃苦受傷……」 「這是很重的罪呀……」我沒想到,還有這一重緣故,只知道,因這位胡大人在督辦李煦案時,按民間說法,把一個七十歲的康熙老家臣關了四十幾天,「逼」死了,讓皇帝對此很是不滿,認為他給自己抹了黑,添了壞名聲。 「我明白了,這位胡大人的事兒,似乎還可轉圜,如今西北已經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並不就至於……」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自然千恩萬謝,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給我,我見那整塊碧玉通透均勻,質地十分難得,不由聯想這是年羹堯不知哪裡搜刮來的,笑著堅決推辭了。 把那封信還給她收好,親自打水要她洗把臉,整理糊成一團的妝容,蘭舟正替她洗臉抹發,外面小太監突然報道:「淩主子,皇上這就起駕過來用午膳了,請淩主子迎候。」 年貴妃驚魂未定,一聽這話,嚇得臉都黃了,忙忙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貴妃姐姐來了,姐姐何必急著就走?不如就留在這裡一起吃吃飯,說說話兒。」 她哪裡還有心思說話?拉著我雙手只是哀求地看著我,話也說不出來。 我見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也沒時間再勸解,只好親自把她從另一邊送了出去。 看著她被攙扶走遠,才回身想找那個小太監問問:皇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羅唆!我幫你把她打發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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