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他背著手往遠處看了一陣,才說:「這麼說來,我就該對他俯首稱臣,從此拼命韜光養晦,做個逍遙王爺?……你還是在為四哥做說客。」

  「不,十四爺,淩兒十年前就這麼對您說過:願策馬仗劍,優遊山河,我敬十四爺是君子,不願見到十四爺……歧路窮途。」

  「歧路?窮途?呵……這十年看下來,你還不知道?就我們兄弟,生來就沒個回頭路,連四哥也是。就算我肯罷手,四哥能罷得了手嗎?」

  看著他好整以暇地偏頭看看我,重又掛上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明知了自己的高貴身份才越顯得低調親切的笑容,似乎在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無言以對。

  「但你說得也是,太后有年紀了,身子也不好,只是,就算我不來,太后又能多安寧呢?……倒是你這件事兒,算我想岔了,連累你沒意思的,我去讓額娘收回就是,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提。」

  現在才說這個,還有什麼用?關於胤禛的謠言中,好色、連兄弟的女人都不放過這一條已成眾口鑠金,而我,永遠都不可能幻想在後宮中擁有什麼清白的聲譽了。這於事無補的安慰,他也許只是為了對得起我給他的「君子」之稱。

  允禵示意他的隨身太監扶我起來,頗費了一點時間才扶我走到柱子邊站穩,容珍那奴才早就不知哪兒去了。

  剛站定,允禵已經慢慢走到正殿前第一道儀門處,就響起「皇上駕到」的通稟聲,他的背影立刻僵硬了,雙腳站定,卻絲毫不移動占著正中間大道的位置,那姿態警惕敏感,讓人聯想起野獸在即將對敵時毛髮豎起、蓄勢待發的樣子。

  胤禛很快就出現在視線中,神色疲乏,身後只跟了李德全,看見他的十四弟擋在路中間也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兄弟二人眼神各自正視前方,胤禛從允禵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氣氛緊張如白刃相見,仿佛他們之間的空氣裡有看不見的火花迸閃。

  胤禛直接去見太后了,允禵走了,我回到養心殿,幾個老女人居然在那裡「視察」,商量著如何「收拾」後殿,以便過兩天就讓皇后和年妃搬進來住,領著她們的正是容珍。

  既然她們視我為透明物,我也不用跟她們客氣,自己坐了下來倒杯茶喝,一邊想著,沒想到胤禛和允禵兄弟兩個關係居然已經緊張到這樣子,就是和最大仇恨的「皇八弟」,表面上也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友愛景象呢。還有這一去見太后,正撞上太后被允禵軟硬兼施煽動起的氣頭上,怎麼能好好說話呢?

  那幾個老嬤嬤大概是宮裡有些資格的,容珍對她們之恭敬,比對我這個主子更甚,看到我不動聲色,她們幾個偏偏就往我西暖閣來轉。正在聒噪,小太監又報「秦公公到」,一見之下,果然是胤禛帶著見過一次的敬事房總管秦順兒,聽說在胤禛登基之前就很「忠心稱首」的。

  宮內奴才,最得勢的說起來是離皇帝最近的六宮都太監,人稱的總管太監,李德全現在的官職。但官差兩品的敬事房總管太監,卻是在勢利的後宮中更炙手可熱的位置,不但後宮起居飲食都由他們經手,還可執掌宮女太監的生殺,甚至一些不得寵的妃嬪的處置,也是由敬事房直接負責。比如主子說打五十大板,剩下的也就不太在意了。不到五十大板就直接將人打死,還是被打完五十大板的人卻還能起身直接去做事,時常全憑敬事房太監的意思。

  這下熱鬧了,秦順兒隔簾向我磕頭請安,這邊卻是幾個奴才在我身邊對我視若無物。畢竟是老人兒了,尷尬一陣,幾位嬤嬤笑嘻嘻地出去和秦順兒客氣起來,向他解釋起了來意,反倒沒了我什麼事。秦順兒和她們也很客氣,執禮甚恭,但一說到「收拾西暖閣」,就公事公辦地向她們交代道,這裡是皇上欽點的居所,佈置都是按皇上意思,連一根線也是皇上看了才能進來的,若「收拾壞了」,恐怕皇上不會高興。

  慢慢地氣氛有些僵持,說到底她們代表的是太后的意思,放不下架子,最後妥協的結果是,秦順兒親自陪著她們「先看看」,再回去向主子討主意定奪。

  宮女打起簾子,我微笑目視秦順兒微微點頭,感謝他剛才在慈甯宮的照顧,此時也不便說話,他又恭垂雙手一躬身,才隨嬤嬤們進來。

  隨便轉了一圈以示完成任務後,她們由秦順兒送著往外走,客套間還不甘心地說著:「咱們回去稟報太后老佛爺,看她老人家的意思,不過這幾天吧,皇后娘娘必定是要搬過來的……」

  「朕還沒冊封皇后呢,哪兒來的皇后娘娘啊?」

  還是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有用,眾人如聞晴天霹靂,立刻噤聲跪下,參差不齊地磕頭呼「萬歲」。

  我也連忙迎出去,胤禛臉色比剛去慈甯宮時更差,險峰峻崖後黑沉沉地孕育著一場暴風雨是什麼情景?相信眾人都感受到了這平靜語氣下的「低氣壓」。

  結結巴巴的嬤嬤們說不清楚,秦順兒幫著簡單地解釋了一下,胤禛似聽非聽的,踱到我剛才坐的西暖閣外間窗下,拿起茶杯就著我喝剩的茶要喝,我連忙伸手捂了一下,水已經涼了,於是輕輕把杯子從他手上取下來,示意身後的容珍去換熱茶。

  「哐啷」一聲,胤禛把手邊的杯盞往地上一掃,全殿人連我在內無不嚇得渾身一震。

  「朕忙了半天下來,連口熱茶也沒得喝!倒有一群奴才在朕住得好好的西暖閣指指點點?嗯?誰給你們的膽兒?!你們也想讓朕在紫禁城住不安穩?」

  胤禛在太后那一定碰了不小的釘子,此時生硬陰冷的語氣裡有隱忍的怒火未消,幾個嬤嬤嚇得呆了,伏在地上只知道磕頭求饒,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容珍雙膝一軟也跪了下去,乾脆抖抖地爬在地上去撿碎瓷片。

  胤禛氣得無話可說,又騰地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因為嬤嬤們剛看過,幾進內室的簾子都還沒有放下來,他隨步邊走邊看著,好像還在想什麼,站在大座鏡旁邊,突然停住了,朝裡面指著:「誰把朕囑咐掛上去的畫兒弄壞了?」

  裡面只有一幅畫,就是鄔先生所作,那幅踏雪賞梅的,我也過去一看,只是畫掛得歪了、畫紙有些細小的褶皺而已,可能是打掃清潔的宮人疏忽也不一定,他這是心情不好拿事情發作嗎?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子,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他已經朝身後一揮手:「跟你們怎麼交代的?掌嘴!」

  眾人還在發愣,他轉身又指著秦順兒:「你在敬事房就是這麼當差的?掌刑太監呢?還不給朕把這幾個眼裡沒王法的刁奴拖下去掌嘴?」

  這才反應過來的幾個老嬤嬤立時哀叫連天,求饒一片,隱隱聽見有人在說「太后」的字樣。

  「有多叫一聲的,即多掌十下!還敢在朕跟前稱太后?朕倒要問問你們怎麼服侍的?竟讓閒雜人等天天鬧得太后寢食不安!太后要是有個什麼,朕拿你們殉葬!」

  秦順兒看看胤禛臉色,往身後一揮手,幾個太監進來把老嬤嬤們往外拖時,胤禛手指往地下一點:「還有她。」

  四個老嬤嬤連容珍被拖了出去,「一、二、三……」唱刑太監揚著尖細的嗓子開始唱數,夾雜劈裡啪啦的掌嘴聲就在外面響起。宮內女眷通常不施杖刑也就是「打板子」——因杖刑中為避免作弊,都要扒去衣服,亮出脊背和下身直接受刑,清朝極其封建,自然不能這樣「有傷風化」,所以宮女和嬤嬤會受到正式由敬事房掌刑並記錄的唯一刑罰就是掌嘴,皮肉之苦自然厲害,更是極大的羞辱,這幾個老嬤嬤本來年紀就大,看樣子平時又是有些地位的,這樣一鬧今後還怎麼在宮內處事?

  胤禛絲毫沒有就此喝止的意思,沒說要打多少,就只能一直打下去,我又無法忍受了,小聲試探:「皇上?」

  「嗯?」胤禛還在板著臉想心事,見我叫,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先抬手示意我不要說話,自己回頭吩咐道,「走走走,都給朕弄遠點,這麼鬧著養心殿還辦不辦事了?從現在起,每個人再掌嘴五十,秦順兒要親自瞧著。」

  只是把她們拉到這裡聽不見的地方去受刑?眾人走後,我連忙向他說:「那幾位嬤嬤上了年紀,再打下去怎麼好呢?皇上饒了她們吧!」

  「哼,朕最看不得多當了幾年差就自比主子的刁奴,有她們的樣子在,奴才不像奴才,連你都敢欺負了,不殺兩個,滿宮裡的奴才還認得朕是皇上?」他目光掃過之處,殿中剩下的宮女太監無不像被冰凍住似的,長跪於地,瑟瑟發抖。

  胤禛漸漸倦下來,意興闌珊地趕走了一屋子人,把我抱到腿上,低聲道:「淩兒,你還記得當年我雍親王府後那片湖嗎?」

  「當然記得。」雖然還為剛才他的一怒有些心驚肉跳,但想起那湖,湖中映著星光燦爛的夜空,那時候傻頭傻腦的自己,我忍不住微笑。

  「後來聖祖皇帝又把那後面一塊地給了我,連整個湖在裡頭,圍了個園子,房舍器物都是請江浙一帶有名的匠人來造的,原想著閒時去散散心。」他苦笑一下,「誰知竟沒個閑的時候,放著到現在也沒住過。那園子地方好,又清淨,就用我圓明居士的號,叫做圓明園。」

  「圓明園?」

  「嗯……淩兒……你先到圓明園住一陣子,好嗎?」

  胤禛是低頭說的,話音微澀,無不歉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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