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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允禵眼珠一轉,背著太后的臉上飛快掠過一個冷笑,突然俯身抓我的腳,口中道:「淩兒!你怎麼跪在這裡?腳上的傷怎麼辦,還不快起來?」

  我本是跪著的,被他一拽腳,就坐在地上了,他也蹲下身一手扶著我,還真的演起戲來,惟妙惟肖:「淩兒!四哥連養心殿都不讓我進,我知道你被他關在那裡,卻只能幹著急!他有沒有為難你?腳上的傷有人照料嗎?」

  又是捏我的腳踝,又是上下打量我,真得不能再真了,那麼幾年也沒看出來,他居然是個天才演員,我咬牙瞪著他,連反抗都忘了。

  「淩兒,我求過太后幫我帶你出來,她老人家一直不答應我,現在老佛爺跟前,你說,在西寧時,是不是我每天親手為你包紮腳上的傷,是不是我親手為你搽藥酒按摩接骨?你說呀!」

  「……是。」還能說什麼呢?

  後宮女眷們突然有誰竊笑了一聲,立刻引起一陣嗡嗡的議論。

  他越發得了理,又向太后說道:「額娘,四哥他今天又下令捉拿了一批官員,您知道誰也在裡頭嗎?他要抄了江甯織造曹家,就是皇阿瑪當年的孫嬤嬤家!曹寅曾隨皇阿瑪馳騁沙場,那是咱皇阿瑪的老家奴了,咱們兄弟自幼是曹寅看著長大的呀!他說曹家虧欠庫銀,誰不知道那都是皇阿瑪幾次南巡花掉的?可憐曹家全族,自隨咱大清祖龍入關以來,世代兢兢業業,輔佐咱大清江山,從未有過大的不是,就讓他這麼說抄就抄,全族傾覆了!老臣們人人自危,無不寒心哪!額娘您說說,皇阿瑪在乾清宮他能睡得安穩嗎?」

  他這又演起了悲情戲,但其中的實情不容忽視——曹家自不用說,那位康熙皇帝的孫嬤嬤,也不是一般的乳母,而是康熙幼時教禮儀規矩的嬤嬤,相當於幼兒園啟蒙老師。由於皇阿哥一生下來就要抱離母親身邊,這種教引嬤嬤相當於半個母親的角色,對康熙的影響和感情當然非同小可。康熙親政以後,孫嬤嬤的丈夫曹璽在織造任上去世了,他就讓孫嬤嬤的兒子曹寅繼續擔任這一美差,曹寅死後他又任命孫嬤嬤的孫子曹顒再任織造,曹顒死了,孫嬤嬤還在世,康熙竟又破例讓她的一位侄孫過繼到曹寅名下,還當織造!所謂赫赫揚揚上百載的望族,就是這樣了。出於對《紅樓夢》的興趣,這段公案早就爛熟於心,今天乍一聽到真的發生了,我也和殿內眾人一樣,暫時驚呆。

  一個這樣的官職由一家人世襲四代,已屬史上罕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更是盛極難繼的繁華盛景,曹寅還在世時,連胤禛兄弟們見了都要恭敬執禮,所以從皇室宗親、朝中官員到山野百姓,無不深知曹家的獨特榮寵地位,在種種大事上唯其馬首是瞻。只是,曹寅早在康熙四十幾年時,就向康熙說過「八阿哥人品貴重,深肖皇上」,死前還著力推舉「八阿哥堪為太子」……一言蔽之,是個不折不扣的「八爺党」。

  一眼掃去,殿內眾人無不默然變色,顯然,上至太后,下到小宮監,每個人心裡都很明白這是為什麼,以及,這意味著什麼。

  允禵這齣戲也算演到絕妙了,妙就妙在其中大半是真的,連悲憤之情,也確可感到出自肺腑,這樣,夾雜其中的假話、假意,就完全無人懷疑。

  他自己顯然也很滿意這個效果,看看眾人沉默的臉色,換了個悲戚的語氣:「太后,他在做什麼,您都看見了,您也知道,現在宮內宮外無不流言紛飛,說原本是……所以他一登基就全城戒嚴,所以他最後讓他那個狗奴才叫狗兒的,只給我十萬大軍每次供應三天的糧草,十萬雄兵困在關外,卻被年羹堯帶著三千人在後面逼著我獨身連夜回京,連我身邊這麼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搶了去……額娘你想想你十四兒的處境,現在就算我再韜光養晦,外間流言卻難止,他終會……除了我這個禍根的!」

  「不……禵兒你在說什麼糊塗話呀?不會的!」太后之前臉色慢慢地有些發青,好像是呼吸不暢的樣子,聽到這裡已經是老淚縱橫。

  「額娘!我原本就不想做什麼皇帝,西邊又有叛亂了,只要讓我帶著淩兒,胤禵願和九哥一起流放,仍回西寧去,浪跡天涯,戰死疆場,馬革裹屍,也比不明不白冤死在他手上強啊!」

  這些話要表達的意思是很在情在理的,不要說太后,連我這個旁人也聽得悚然動容。只是,仍想通過太后施壓,讓他回去帶兵,足見其複起的野心未泯。

  太后現在已經完全被她小兒子的一番言語揉搓成一個手足無措的母親,抹了一陣淚,先示意後宮女眷們走。

  香風陣陣,從我身邊踩著花盆底兒至少過了有十個女人,這奪夫之恨可恨得緊了,胤禛不多的後宮妃嬪居然來得這麼齊——不要以為我不在意就是一點不放在心上,他的那拉氏、鈕鈷祿氏、年氏、馬氏、齊氏……我可都已經能數上來了。

  她們走後,太后才想起我:「叫她外面跪著去。」

  被太監催著,腳卻有些麻,險些沒能站起來,允禵眼見太后被自己說服,態度鬆動了,一下又變成了一個孝子,跪在母親面前執手輕喚,哪還想得起來剛才對我裝的癡情形象?苦笑一下,軟著膝蓋移到外頭接著罰跪去了。

  春寒料峭,黑心太監又指給我一個偏殿與正殿之間走道的地方,跪在冷硬光滑的冰一樣的青磚地上,北方本來就風大,穿堂風一刮,跪也不容易跪穩,搖搖晃晃了一陣,只好悄悄把手藏在袖子裡撐著些地,人很快就凍僵了。

  朝會已經結束了,但按照我多日「聽政」的經驗總結,胤禛應該還在忙著留下來幾個上書房大臣寫旨並敦促實施,不太可能指望他很快發現然後來解救我,但我還是滿知足的,身在京城、皇宮,身處眾人權力與愛憎的旋渦,沒有過幾天甚至幾年才被人在什麼井裡發現屍體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胡思亂想抗著寒風,突然一個小太監踏出殿門左右看看,然後匆匆跑過來,從袖子裡往我膝蓋下塞個軟墊,小聲說:「秦主管已經去稟報皇上了,主子忍著點兒……」

  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走了,鬼祟而伶俐,倒好笑的,雖然不知道哪裡又有一個「秦主管」,但迅速把膝蓋移動到軟墊上,頓時又覺得可以忍受上一陣子了。

  沒忍多久,允禵出來了,抬頭正好看見他陰著臉想著心事,但嘴角是有一絲笑意的,他們母子的密謀顯然作出了什麼對他有利的決定。

  允禵站在門口想了一小會兒,又邁步似乎要走了,左右看看時才發現一旁還有個我,這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踱著步子過來,慢慢說道:「哪個黑心宮人眼色也不會看,把個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兒放在風口上凍著,你腳確實不好受凍的,起來吧。」

  「這跪,是奉了太后之命的,謝十四爺好意。」我不動。

  「哦?淩兒惱了?呵呵……走吧,別倔著了,你如今在深宮裡頭,四哥又不讓我進,見也見不著的,難得瞧見一次,總不能放你在這跪著不管吧。」

  「這麼說來,還真對不起十四爺一番好意了,連九爺都能不止一次地到養心殿來,進前後殿如入無人之境,十四爺真是費心了。」

  「哦?」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八哥九哥自然不同,只是他們也不提攜一下我這個弟弟,倒真要去問問他們了。你還跪著說話?我可不敢當。再者,怎麼說,你腳上的傷也是我親手調理的,要是又凍壞了,不是糟蹋了我那麼多日子的辛苦?」

  一想起那大半年時間裡,他每天不嫌藥膏之髒汙,換包紮之麻煩,直到治好傷為止,我立刻心軟了,當時那傷若不是落在他手裡,後果堪虞。不論出於什麼目的,他對我有過很大的幫助,的確是有恩於我的。

  「十四爺,說起我受傷那些日子,若沒有你照料和療傷,真是不堪設想,感激之意,長存於心。眼下這些事情,淩兒都瞧在眼裡,我以雙腳發誓,真心奉勸十四爺一句:不要讓人給利用了。」

  允禵低頭看看我:「你是說八哥、九哥?」

  「不管是誰,對皇上的登基不滿和意外的,絕不止您一個人,但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把你十四爺推出來做那個與皇上直接對立的人,為什麼?這不是您策劃的吧?您只知道被這些人的傳言煽動起憤怒,有沒有想過這些話頭為什麼流傳這麼快?宮內秘聞竟為街頭巷尾所熟知,說得好像那些小民都曾親眼得見一樣真?」

  「哼……那是因為這都是真的,如此駭人聽聞,自然傳得快。」

  「十四爺,在西寧我就曾笑過你,總想著一件事,快要走火入魔了,現在一看,可不是的?你已經被心裡頭的恨蒙了眼。且不說別的,你三天兩頭這麼來鬧著太后,眼看太后身體也不好,為著你,自然要與皇上慪氣,皇上更是個剛毅的性子,想定了的事情,軟硬不吃,這麼下去,太后還不早晚會氣壞?正如剛才我在裡頭說的:要是太后有個什麼,你還能找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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