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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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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袖下白皙修長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幾道糾纏的命運線都清晰可見,這雙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過我,走在碧波煙柳間……這耳邊的話說得卻大有深意,哪裡還是那個任性嬌縱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來,終究沒有看他,避到一邊獨自先進了門,殿內幾個小太監正七手八腳給他沏茶、備暖爐,一個小太監剛從後面搬了個小綠銅鼎過來,低頭沒見我已進殿,一頭走一頭諂媚地笑道:「九爺,屋裡頭炭燒得悶氣,這龍涎香還算用得……哎呀!主子回來了!給裕親王福晉請安!」 小太監丟了東西趴下來磕頭,古董三足鼎斑駁銅綠間馨香吐瑞輕煙嫋嫋,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後殿裡的人,能在「主子」們眼前服侍的宮女太監數十,我只認得幾個,就算嚴苛精細如胤禛,入主這紫禁城才不到兩個月,要清理「八爺党」滲透多年的勢力談何容易?臥榻之旁,豈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裡也是如此,再遠些,全國的官員也是如此,他們的勢力在一天,胤禛的權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實施,一個命令得不到人們遵循聽從的皇帝還算什麼皇帝?他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這種情形出現……一切都早已註定了的。 「三嬸別奇怪,大禮已畢,我是從養心門過來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頭東面張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禟,繼續好奇:「九爺怎麼有空往這裡轉來啊?」 「呵……早就想來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兒。淩兒回來是那天夜裡吧?在月華門前頭和十三弟說話的。」 那一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見了?我不置可否。 「……然後就聽說十四弟回來了,可不就是了嗎?你身上那件銀貂氅還是我親手挑了,著人送去西寧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壓金線編的花樣子最襯銀貂風毛領,也只有淩兒配穿的……那時我想著淩兒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擾你和十三弟說話……可惜這些天裡外事務忙的,養心殿這麼近,竟一直沒得空兒過來。」 阿依朵總算覺出了不對,走到我身邊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既說到那些東西,那銀貂氅好像換下後還被宮女收起來了,我不能不說話:「在西寧時,承蒙九爺多方照顧,應用物什不說,那廚子、大夫,實在是難得的……難得九爺這份心,淩兒無端愧受,惶恐不已……」 說著起身匆匆福了福,胤禟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來端正坐好了,只見他的靴子還保持著向前走的姿勢,尷尬地停在中間。 「呵……這份心,若不能讓你體諒,就不算難得。豈止不難得?簡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乾脆隨意踱著步,邊走邊揮手示意所有的宮女太監出去,他還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臉皮之厚,豈受他這點眼神影響?仍然坐得好好的,沒有一點打算回避的意思,反而還拉著我的手放到她膝蓋上。 「我知道你不願見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會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還不知道……淩兒,我雖沒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認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麼不好,或許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禟笑笑,沒有在乎阿依朵在場,自顧說起來。 「九爺,你這到底是要說什麼啊?」阿依朵問道,這話別說她聽得一頭霧水,連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胤禟一個轉身瀟灑地坐到鵝黃錦袱上隨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氣定神閑地看著我:「昨兒個下午,大夥兒隨皇上奉安皇太后進慈甯宮,用過了午膳,皇上帶著兩位理政王大臣辦事兒走了,為著十四弟心裡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陣,給十四弟發發牢騷,正好我們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說了些什麼,別的倒還罷了,有一條:十四弟說他身邊就一個能說話的人兒,隨他在西寧前線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貼心的,一回京城就讓四哥搶了進宮……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個明白人,十四弟說那篡位什麼的混賬話,太后自然是要訓斥的,只是這一件,讓太后很是聽不過去啊。」 「同甘共苦」、「貼心」?這樣是非不分、黑白顛倒的謊言虧得胤禵怎麼想出來的?胤禟說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聽到後來,連氣也不覺得了,只知道低頭瞪著腳底下雙龍戲珠的地毯上那顆「珠」發愣。 「淩兒!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義憤填膺,「為人家的混賬話氣壞自己最不值得了!」 動輒就是回草原——我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屬於哪裡而笑,又因此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氣,只是……外頭晴天化雪,冷得厲害。」 「淩兒!」阿依朵還要說話,胤禟叫了我一聲,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當日了,你不會有事的。」 「如今」不是「當日」?我抬頭看著他。 「十四弟心裡不痛快是有的,十萬大軍已被年羹堯接管,皇上還下旨說親、郡王俱賜封號,所以便於稱謂也,至「十四王」之稱,國家並無此例,嗣後,凡無封號諸王、貝勒等,在諸臣章奏內應直稱其名,若再如前稱號,斷然不可。「①他如今又只是個『十四貝子』了,眼瞅著的金鑾殿……這個氣如何了得?呵呵……他不過是急紅了眼,沒處出氣,不想讓咱們皇上好過,誰不知道?皇上豈有不明白的?」 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中國三千年王朝史書翻遍,後宮謠言意味著什麼還用說嗎?太后畢竟也是個女人,小兒子說的話,哪個做母親的多少不信幾分?何況……我還是個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輾轉,可謂「來歷不明」…… 「說到底,這仍是我們兄弟的事兒,若為著這個連累你……我不會讓這樣的情形再發生一次。」 胤禟略顯狹長的雙眼異魅秀美,年齡的增長又為眸子裡增添了更多層複雜的神采,嚴肅起來,居然讓我一時也無話可說,特別當其中因由聯繫到十年前,我命運的轉折之肇始,那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而起,難道我還有什麼好和他討論的? 外面漸漸有了些人聲,但胤禛這個時候通常不會回後殿,是什麼人來了? 胤禟也慢慢從我身上移開目光,踱出幾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開交,聖祖爺的『七七』也沒多少日子了,『大殮』之後,就該擇日子送聖祖爺去遵化地宮……瞧著吧,先看皇上的……」 「廉親王、怡親王到!」一個太監扯著嗓子在外面叫道,其實何用他叫,我剛才進殿后特意不讓放下兩重簾子,人聲響起不久便已看見階外胤禩、胤祥聯袂而來,身後隨從太監一大堆。 胤禟虛晃一腳踢開那個太監,笑駡道:「滾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麼?沒見你爺在這兒?八哥府上你也這麼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地順勢在地上滾了一圈,才爬著嬉皮笑臉地一邊磕頭一邊說:「哎喲九爺,您饒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讓奴才喊的……」 「才說到兩位理政王大臣,兩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隨便轉轉,你們怎麼也這麼快找來了?這體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當啊。」 胤禩板著臉看看胤禟:「是我讓他叫的,皇上如今住養心殿,後殿有後宮女眷,禮當回避,也得講些禮節才是。」 胤禩的樣子這些年來一點也沒有變化,只是好像瘦削了些,輪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樣長出了一層鬍子,古人所說的美男子標準「白麵有須」,大概就是這樣了。只是他臉上的蒼白像凝了一層看不見的冰霜,與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無形中把他和周圍的一切遠遠隔離開來。 雖然說著有「後宮女眷」,他卻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掃過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嬸兒您也在啊,三叔到處找他那個畫琺瑯海屋添籌圖的鼻煙壺呢,說是一對兒裡沒了一個。」 阿依朵還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見問到她,才笑著回禮道:「八爺,十三爺,我剛才聽話兒聽得出了神,連禮也忘記了,失禮失禮!他那鼻煙壺藏了一屋子,少一個就少一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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