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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他果然能感應到我難以言說的感受,我拉緊了些阿依朵的手沒有說話,胤祥站起來,伸手去取帽子:「好了,我也該過去慈甯宮了,傳膳來你們兩個用吧,裕親王也在乾清宮外結廬守靈,阿依朵隨時都可以來陪你,多久都行。」

  室內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好像又短暫地回到了喀爾喀那與世隔絕,只有我們幾個變著方兒消磨時間的冬天,當下不依不饒地問道:「剛才我問的問題呢?你一個都沒回答我!」

  胤祥站定,側對著我的肩膀健壯渾圓,把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夾衣撐得鼓鼓的,他舉起一隻胳膊把頭上的帽子拍拍穩,低聲笑問:「我剛從那沒天日的地方出來沒多少日子,有些還真不清楚,你昨晚兒就沒問問皇上?呵呵……」

  一夜纏綿,連屋子的一片狼藉是什麼時候被收拾好的都不知道,哪有時間說話?怕他能從我眼睛裡看到什麼,立時垂下眼睛,臉上迅速發燒到連耳朵也滾燙。

  胤祥這才一一說道:「鄔先生走了,但皇上命李衛先幫著照顧照顧先生,所以鄔先生現在住在金陵,李衛的江蘇巡撫衙門;孫守一和阿都泰現在都手握京畿重兵,皇上還沒下令解除京城戒嚴,他們都還忙著呢,也沒什麼好說的;碧奴,現在是將軍夫人啦,呵呵,皇上把武世彪的兒子交到她那裡一齊照顧,也很妥當,等這陣子忙過去,我會派人去把武世彪的屍骨移回京城厚葬;多吉嘛,年羹堯說他以為把你跟丟了,急得直哭,年羹堯帶他一起,跟著你和老十四後面一起回來的,現在孫守一和阿都泰軍裡學規矩,皇上說讓他學學禮儀,就放到你身邊做侍衛;性音……鄔先生走時還問我,性音和坎兒哪裡去了,我怎麼知道?」

  胤祥輕描淡寫地省略過去,又有些遲疑地說:「淩兒……聽說昨晚在潞河驛,老十四說了些混賬話?」

  「什麼?李公公很快就帶著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說什麼了?」

  「哦……也沒什麼……我瞧著他那樣子,肯定會給皇上找不痛快的……不過沒你什麼事兒,有皇上和我呢!」

  胤祥匆匆走了,望著他的背影一直轉過庭前照壁,才想起來忘了問他,在喀爾喀蒙古落下的病,這幾年調養好了沒有?

  我拉著阿依朵一直陪我到晚膳時間,打聽她分別這幾年的生活,她自覺沒什麼好說的,倒反過來問我,說到「大可汗」,她又朗聲笑道:「淩兒你可知道?國喪期間皇上不召幸嬪妃的,他還讓你住在養心殿,以前還跑那麼遠的路去喀爾喀看你,看來他是真對你好,你還真是笨人有傻福!哈哈……」

  這話讓我忐忑到半夜。聽容珍說,皇上一直在忙著見人、處理事務,跟著連幾位上書房大臣都好些天沒回府休息過,晚上就在上書房熬一會兒。我很想給他倒杯茶,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像在以前的王府書房和老黑頭的莊子上那樣。但這裡不是,這裡是皇宮禁苑,規矩森嚴,還有很多隨時盯著你的眼睛……我抗不住倦意,在歎息中睡熟了。

  胤禛回來時動靜不小,不知是不是因為已經子夜時分,四周靜得出奇的緣故,我這個睡眠一向很沉的人也有些迷糊地醒了,睜眼正好看到他一手撩起床前最後一層紗幕,人卻轉過去在阻止李德全說話。

  「怎麼這麼涼?」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拉過他的手,才發現冷得沁人,小聲嘟囔一句,就想往被子里拉。

  李德全乖覺地消失了,速度驚人。胤禛用另一隻手撥開我額前的頭髮,突然俯身用唇輕觸我的額頭,他的唇是溫熱的。

  「王子撫摩著小人魚的頭髮,吻著小人魚的前額,弄得她這顆心重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我好像還在夢中,喃喃念道。

  胤禛和我自己都愣了。

  「呵呵,做什麼夢了?小人魚?」抬頭看他的表情,我才發現他的笑容並沒有點亮那烏漆漆的眼眸,他有心事。

  什麼夢……我的夢境總是在古代與現代之間來回穿梭。記得心理學上說過,一個人二十歲以前的記憶和知識今後就算不用也不會遺忘,比如母語,就算幾十年不說,只要一回到那個語境裡,就能脫口而出。所以我仍然能夢見高樓林立的城市,鋪滿法國梧桐落葉的學校小路……

  「不管夢見什麼,一定是因為我仍然在夢想著人間的幸福……胤禛,今天有煩心的事兒嗎?」

  「看看你,還會有什麼事兒煩心?淩兒,難道朕,還不是你人間的幸福?」他搖搖頭,我猜,就算是外面下著雪的午夜天空,也不會比他的目光更讓人看不透了。

  漸漸清醒起來,情緒卻只有更沉溺,一定因為科學家解釋過的:午夜時分,人的理智最少,感情最薄弱。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你,我一定就留在阿依朵家那片高山草原上。胤禛,你知道嗎?阿依朵家旁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海子,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的烏布蘇湖,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想在老去之後死在這裡,讓人把我燒成灰,撒到湖裡……那裡的藍天伸手可及,那裡的雪山頂上一定是佛祖和菩薩住的,可惜……」

  夢囈般念叨著,我把他拉到床上來,不舍地環住他的脖子,用我最喜歡的姿勢,把頭抵在他胸膛上:「可惜有你牽絆著,俗世愛恨沒有一件放得下,在那樣的地方,居然也無法釋懷心胸……我是成不了佛了,胤禛,就這樣隨你墮入紅塵吧,我知道,我一定仍令你為難,但我不要你為難,因為我什麼也不怕了……」

  我的皮膚不喜歡那粗糙的觸感,原本精細織得的雪白羊毛褥子上又鋪了最柔軟的綾羅,只是這金窗玉檻,繡簾錦衾到底有何意趣?都不如這個男人擁抱我的胸懷。

  「淩兒……叫我怎麼疼你才好?……」他用身體環繞著我,「我才是佛家居士,怎麼總是你說起這些話兒?朕現在是天子,還有什麼可為難的?你要什麼樣的幸福,朕都能給你!只是一件:再也不准提個」死「字,朕叫你記住的話,都忘了嗎?」

  「你說,我帶給你的什麼,就仍記住什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第四十二章 君心

  沒過幾天,是大行康熙皇帝的「五七」,行「殷奠禮」的日子,紫禁城內外白茫茫一片縞素,清香縹緲,磬鼓哀鳴,只可惜一向舉止豪放的阿依朵居然敢拉著我在遵義門下觀望,讓我原本還存有的一些肅穆之意大打折扣。只見王公百官按著爵位品級,列班由殿內直站到了門外,後宮女眷們應該也在殿中,不知行了些什麼禮節,從殿內傳出一陣帶頭的哭聲,頓時一個傳一個,哭聲響徹紫禁城,在空曠寒冷的殿宇間激起層層回音,聲勢非凡。

  哭過之後,九萬張紙錢的「焚燎」開始,一大堆紙錢灑上奠酒,玉階下「轟」地燃成一堆,火光熊熊中,黑色紙灰被北風揚起四散,淒涼之意陡生。

  我不想再看下去,拉著阿依朵回寢殿,這些天胤祥幫胤禛處理事務,雖然每天都在這乾清宮和養心殿,也每天都來看我,但都只來看上一眼,打個轉就走,連說說話的時間也沒有,我只好賴著阿依朵了。

  「九萬張紙錢雖然還能燒上一會兒,但跟『大斂』就沒法比了,按禮,大斂時,大行皇帝一應喜愛常用的物什都要在地宮前燒了去,不知道多少奇珍異寶就這麼沒了……」阿依朵一邊走一邊無限惋惜地說。

  「郡主大人,我就知道你只會想起這些,不是多少匹戰馬可以換多少兵器,就是多少騎兵可以打下多大的草原,還有您的陪嫁銀子賺了還是虧了……」我的話惹得她身後跟著的王府丫鬟竊笑起來。

  「沒意思了,不然還有什麼好看的。」阿依朵不以為意。

  「是沒意思了,雄圖霸業終成空,熬白了頭,不過熬成這漫天的灰燼,最後,塵歸塵,土歸土。」我也懶懶笑道。

  寢殿就在眼前,眾人的聲音突然硬生生斷了,我原本靠著阿依朵在走,小心翼翼地在低頭看路,阿依朵也突然停住,有模有樣地斂衽為禮:「九貝勒吉祥!」

  胤禟負手站在寢殿正堂前門廊下,雖然在宮裡守靈多日不能回府,頭髮鬍子也都不許剃,長出了淺淺一層,但儀容打理得整整齊齊,白布孝服也穿得很熨帖乾淨,哪像可憐的胤祥,身上的孝服每天都團得皺巴巴髒兮兮……

  「呵呵,給三嬸見禮了,胤禟哪能受您的禮啊?都是一家人,時常見的,親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說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沒再抬頭多看一眼,聽他說話時原地愣了兩秒,估摸著是不是也該請個安行個禮再說。

  「塵歸塵,土歸土,只是這大雪蓋住了,一時還分不清哪是塵,哪是土,生而創雄圖霸業,身後千載青史留名,也不見得成空……淩兒,雪後初晴,這青石板路滑得很,還是先顧著你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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