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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哦?九哥在說什麼好聽的話呢?又是說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讓裕親王福晉聽得這麼起勁兒?」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著胤禟看,現在才開口說話,仍然沒有移開視線。

  「這個嘛……我說這都該喝臘八粥了,眼下你們兩位卻還這麼忙,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聖祖爺梓宮還未奉安入土,過什麼年?呵……十三弟別聽九弟這兒胡掰,皇上還在前頭等著呢,咱們趕緊走吧。」胤禩打斷了胤禟,目光嚴厲地看著他先走,又讓胤祥走,還不忘禮數周全地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別而去。

  「哎!他們走了,你還在看誰呢?」阿依朵看看眾人簇擁著他們兄弟三個的背影繞過中庭整座琉璃燒制的照壁,問。

  胤禩的典雅溫煦的形象依舊,只是好像被冰凍住了,做得再圓滿,也無法掩飾那種與周圍像隔了一道高牆的疏離感。

  「我在看八爺,你相信嗎?因為我想起了聖祖爺的良妃……」以及良妃臨終的那座淒冷宮禁,胤禩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緊的手。

  為什麼會有一點點難過呢?良妃唯一的兒子,她生命中最後的驕傲與希望,結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麼想起別人來了?你自己的事怎麼辦?」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著我進到內室,順手接過我遞給她的一杯熱茶。

  「我?呵呵……你不是說,大不了隨你回到草原去嗎?天下之大,有什麼好擔心的?最糟不過,如胤禟所說,這個年怕是過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兩道濃眉幾乎皺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種既疑惑,又大感興趣的神情。我只是低頭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報她以一個無奈的笑。

  因為我已經想起,本朝太后,還沒有當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後世幾乎一致認為,是被雍正皇帝「淩逼」十四弟而氣死的。

  命運早已寫好了劇本,我只好隨著它,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擇日,胤禛的登基大典在莊穆的氣氛下低調舉行,然後除夕已至,進入新年,就該稱「雍正元年」了。

  因為喪服未除,在宮內守靈的王公貴族們一個也沒能被放回家,只象徵性地在保和殿賜宴,原本就因國喪而不能唱戲作樂,聽說胤禛還乘機訓了一番話,這個除夕讓他們過得很是不滿,種種怨言時有可聞。但畢竟進入元年新氣象,雍正皇帝須得施恩以致新氣象,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王公貴族也各有恩賞,八、十三兩位親王已經是沒的可賞了,特別是怡親王又堅持不受「鐵帽子」世襲罔替的殊榮,只好同諸「皇弟」一樣,可以給自己的兒子中晉一位「貝子」爵,連天天鬧騰得最厲害,不滿之言最多的「皇十弟」胤䄉,也封了敦郡王。

  除夕夜仍是阿依朵和我在一起,胤禛賜宴過後要去太后身邊承歡,我們就在後殿隨便吃了一頓年夜飯,我覺得宮內天天都是那些山珍海味,過年無非如此,阿依朵卻覺得這未免太冷清了,容珍在旁邊說了一句:「歷朝歷代後宮裡頭,只有皇上在的地方才不冷清,皇上這麼疼咱主子,聖祖爺的時候,還沒聽說過哪位娘娘有這樣的福分呢!就這會兒,各位娘娘必定都在慈甯宮裡,眼巴巴盼著見見皇上呢。」

  燈下冷眼看了一遍,容珍臉色並無特別,閒話家常似的帶著討好的笑,若是十年前的我,多少會有些追根究底的舉動,但現在,那些刻意的心思在我看來可笑愚昧至極,更不用說,胤禛是何等樣手段的人?正因為如此,這幾天來雖有心事,但胤禛隻字不提,我也並不擔心,我只相信,他是我哪怕墜入地獄也可以依賴的人。

  正月初六,胤禛在養心殿召見來京叩謁康熙梓宮的蒙古王公,會見完畢,仍在保和殿賜宴。裕親王主管理藩院,也要參與接見,因策淩是阿依朵的娘家人,阿依朵被賜以在裕親王府上招待策淩的恩典,一整天都不見她的人影,把我悶壞了。

  傍晚時分,阿依朵跑過來,連聲嚷著「餓了,弄點點心來吃」,她身後和養心殿的宮女太監們都別過臉去掩口偷笑。我連忙叫人傳晚膳來,一邊拉著她坐下來:「怎麼就餓得這樣子?今天忙些什麼了?」

  「別提了,皇上召見簡直是折騰人,規矩一大堆,話也不說清楚,我見了策淩吧,也不能好好講話,到處都是人盯著,胤祥在那也是……唉!總之……」

  先送了幾樣糕點過來,阿依朵就忘了自己在說什麼,夾了一塊塞進嘴裡。

  「哦……那策淩見皇上到底怎樣啊?皇上有沒有斥責他?」

  「他啊,沒事,西邊兒羅布藏單津現在也不老實,想學阿拉布坦呢,指不定朝廷又要打仗了,皇上的意思,正好讓他做前鋒,將功抵過。再說,當年你和我那個傻弟弟的事兒,他怎麼也算最初幫過忙的吧……」

  養心殿有自己的小廚房,因為皇上住在後殿,要什麼一向都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就送了熱騰騰的鹿尾攢火鍋和小鍋炒的精緻熱菜來。看著阿依朵大快朵頤,我卻想到,西邊戰事又起,卻萬萬不能再讓胤禵帶兵了,偌大的攤子和權力不得不交給年羹堯,其中的矛盾必定激化,善後都難……真替胤禛累心。

  又想到胤祥最近幾乎沒有在後殿露過面了,我猜,他突然不再天天來看我,一定是關於我和胤禵的流言突起,他怕再生事端給人捏造,有意避嫌的。這紫禁城裡,人心就是天涯,想起草原上天不拘地不束的爽朗,不由黯然。

  「皇上說只要策淩帶上咱們草原鐵騎打前鋒,成袞劄布初長大後就可以世襲喀爾喀蒙古的大劄薩克,這麼好的事兒,當然願意了。對了,我走的時候李德全找我說,皇上晚上要召你去前殿,叫你等著。」

  前殿現在是皇帝和重臣議事之處,我怎麼去得?疑惑著,阿依朵也不和我說話了,風捲殘雲,吃得太飽,要泡上一杯濃濃的普洱茶消食才行,我正和她喝茶,李德全已經找過來,果然說皇上傳我去前殿侍候筆墨。

  「嘖嘖……果真是一時也離不得,叫我一個外人看著都不好意思,才幾個時辰沒見哪?你去吧,我也該回去了,已近申牌時分,宮門要下鑰了。」阿依朵臨走也不忘嘲笑我一番,看著阿依朵出後殿角門上了軟轎,我才隨李德全往前殿去。

  養心殿前後殿成「工」字形,繞過那座我時常看,卻從沒越過一步的大琉璃九龍照壁,就是前殿了。前殿比後殿闊、深很多,李德全一路走一路小聲和我說,皇上在東暖閣議事,讓我在槅子後面先等著。我也來不及看四周佈置,就進到一片帷幕後面,燈光從前面映進來,安靜得能聽到殿頂琉璃瓦上積雪被室內熱氣所化的「噝噝」聲,李德全示意我等在這裡,就從另一邊繞了出去,只聽他小聲叫了一聲:「皇上。」

  「嗯。寫好了?」

  「喳!皇上請看。」張廷玉的聲音。

  紙張翻動的索索聲。

  「好,用印吧,取消本屆選秀女,朕已經吩咐過十三弟先知會禮部了,明兒把這個明發就算完了。開恩科的旨要儘快發到各省,本朝第一次掄材大典要給朕考出一批可用之才來。還有一件,衡臣,上次八弟、十三弟,還有舅舅一起議過的,廢除賤籍的事兒,意思怎麼樣?現在一起寫旨來看吧。」

  「喳!回皇上,上次兩位理政王大臣、隆中堂和臣都以為,觀其來歷,度其當世之施行,廢除賤籍是有益民生的,只是,自從前明至今,實行已有三百年,影響深遠,一時也效用不大,目前皇上登基之初,各方事務繁忙,稍顯倉促,也可不必急於操辦。」

  「正因為短日內難有效用,更要早辦,樂戶等『賤民』脫離賤籍三代不能讀書為官,越早辦了,越早讓他們脫離苦海,他們能安定於一地耕織為生,不操賤業,民間也少了許多亂源;考其來歷,讓民間都知道賤民樂戶是前明忠良之後,讓那些至今還在嚷著『反清複明』的迂腐書生也看看清楚……幾層意思朕都反復說過了的,你現在就寫來看。」

  「喳!皇上行此德政,是天下萬民之福。」張廷玉不再說話,安靜過了一陣子,拿起寫好的東西給皇帝看,又商量了幾句措辭,胤禛歎了一口氣說:「好,這幾件明兒個就明發天下,你也乏了,喝了這碗參湯,你跪安吧。」

  「呃……皇上……」

  「衡臣還有什麼話?儘管說就是。」

  「喳!皇上繼承大寶以來,雷厲風行克除弊政,處理了一批結黨營私的官員,現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審理,今天上午,刑部滿漢兩位尚書先後來見臣,說……」

  「說什麼?嗯?」胤禛的聲音明顯不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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