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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見多吉使勁佝僂著身子鑽出大帳,又轟然堵坐在帳門,胤禵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細打量我一陣,溫和地說:「淩兒,我還記得,當年在良妃娘娘宮中最後見你的樣子……你每次出現,怎麼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讓人再也想不到的。真不知道這些年四哥把你藏在哪兒,清瘦了些,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了來的。」

  剛才對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讓我有些尷尬:「十四爺何必如此取笑?我就是個落難的丫頭罷了,現在這蓬頭垢面的樣子,不像修煉了,倒像乞討來的。」

  「哈哈……果然還是淩兒!乞討來的丫頭身上帶著禦制的香囊?你可知道,岳鐘麒見你身上帶著那樣物事,還以為你是我們嫁到草原來的皇姐姐,和碩恪靖公主呢!」

  和碩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兩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岳鐘麒後來對我的態度那樣異常恭謹,又十分盡力替我掩飾,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招搖撞騙,更加無地自容。

  「淩兒,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從懷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香囊,胤禵收斂笑意,從書桌上一個匣子裡取出另外一個同樣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回,果然是絲毫不差,材質、做工、還有上面如此精細繁複的九條龍,完全無法分辨。

  「四哥……」胤禵似乎感歎無端,「四哥這個人……」

  他搖搖頭,把香囊還給我:「這裡頭可是四哥的心哪!你仍收好它,不會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你也不要再把它拿出來了。」說著,自己也收好了另一個香囊,回頭又問道,「你為何不讓人瞧你的傷?淩兒怎麼也這般扭捏小氣了?耽誤了這麼久,若是不好了,叫我在四哥那裡如何吃罪得起?」

  說著,他不由分說蹲下來,拿起我兩隻腳踝隔著厚厚的靴子上下捏了捏。

  兩腳早已腫得老高,我能感覺到以前松松繞在左足踝的金鎖鏈子勒得左腳血流不暢,痛得幾近麻木。我猜,胤禵也捏到那個硌手的鏈子,畢竟,上面那顆鑽石體形實在不小,若不是這幾天我自己加意保護,恐怕腫起來的皮膚都已被它磨破了。

  「這可不好了……」胤禵略有些吃驚,「沒個一年半載的如何能了?指不定還會落下病根。」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得馬上看看!你若覺得讓別人瞧不妥,我看不了的再向大夫請教,少不得回去再向四哥請罪了,但耽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見我神色仍然十分猶豫,他又安慰我:「你放心,習武練兵的人,這些跌打筋骨損傷誰沒有過幾遭兒?自己都是大夫了!我八歲騎馬跌了腿,比你這還傷得重呢!現在不也好好的?有上好的藥材,接好了敷上一段時間就不妨事了,這樣的傷常見,不難治,但是也耽誤不得……」

  這個大將軍王絲毫沒有架子,我想說的話反而更加囁嚅難以出口,見他已經在招呼人拿熱水來,我鼓足勇氣收回腳,小聲問:「十四爺能否直接把我送回京城?……其他這些小事,淩兒怎敢勞動大將軍王?」

  「哦?」我聲音雖小,胤禵卻敏銳地回轉頭來,皺眉不悅,「你還在為難什麼?!就這麼把你抬回京城,這雙腿,可就廢了!」

  明知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仍然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不讓人看到那把小金鎖。

  心中隱隱有種感覺:就算我這個人丟了都沒關係,但那把小金鎖,是胤禛最私心的承諾,是他那樣一個冰山玄鐵做外表的人內心最深處的柔軟缺口,怎麼能讓別人發現?特別還是同為政敵的十四阿哥?

  正在滿腹愁雲地出神,胤禵輕輕歎息,放緩了語氣說:「瞧你這個樣兒,腿不想要了?……這樣吧,這一路風塵也著實辛苦,你先沐浴更衣——小心著腳,別碰到了傷處。」

  說完,他轉而吩咐兩個女奴抬熱水、拿沐浴用的東西來,叮囑了許多話,又對我說:「你就住這裡,還乾淨些,我移住到中軍帳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吩咐人給你準備些晚膳點心。」

  胤禵言語間極有主意,更不像輕易會改變自己主張的人,他的安排,我根本插不上話,十年前那個和善好奇的少年,早已長成眼前凜然生威的大將軍王……

  我聽著他在帳外用蒙語大聲笑著誇讚多吉忠誠勇敢,說得多吉呵呵直樂,然後聲音漸漸遠去,回想這些日子種種變故不測,倦意頓生。

  他走後,已是掌燈時分,兩個女奴點起燈燭,小心地幫著我沐浴更衣,又扶了我到床榻上休息。她們端上來的一種茶水異香可口,我忍不住多喝了兩盞;她們又在小鼎中燃起一種甜香,帳內頓時充滿安逸寧馨,我連日奔波,傷痛加上心事不寧,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熱水澡一泡,突然覺得全身松乏,迷迷糊糊想著:就打個盹好了……眼前一黑便昏睡過去。

  這一覺出奇的香甜,沒有做夢,醒來時只覺輕鬆暢快,渾然忘卻今夕何夕,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雙足卻沉甸甸地抬不動,用力時,輕微的痛感傳來,我突然想起一切,頓時大驚失色。一撐身子想坐起來,那不知什麼催眠藥的藥力尚存,我只覺綿軟無力,只好側過身子蜷起腿,掀開單獨包裹著我雙腳的被褥來看。

  兩隻腳都已經上了藥,那種藥抹在皮膚上很是清涼舒適,之前難忍的腫痛因此好過很多,足踝處用光滑的細木條和白布綁紮固定過了,左踝的綁紮特別細心避過了鏈子的地方,在鏈子上下分別綁紮。這樣一來,小金鎖、鑽石露在外面顯得特別耀眼,連那一對貓眼石,在幽幽燭光下,也如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睛,讓人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它們神秘光芒的注視。

  我重新頹然躺好,望著牛皮大帳的帳頂,想到胤禵行事之果決,又想到他們那群兄弟的思慮謀略,胤禵想必不輸他的任何一個哥哥,否則如何做得成這大將軍王?眼下他一定早已為自己想好了策略,不知道會怎麼擺佈我……越想越是驚怕。

  再也躺不住,翻身叫人,兩個女奴正好端著食物進來,多吉聽見我喚人,也一定要跟著擠進來,險些擠翻了屏風。我也不多說,直接叫多吉扶我去找大將軍王。

  出來才發現,一輪圓月已到中天,這裡的深秋,早晚風寒刺骨,兩個女奴知道爭不過多吉,一個沒言語拿了個大斗篷給我,一個先去找守在外面的士兵通傳了。原來中軍大帳就在這寢帳的正前方,大得可以容下數十人會議,前後都有門,隨著通傳的士兵來到中軍帳後門,我剛讓多吉把我放下來,胤禵已經迎了出來。

  「你怎麼出來了?當心這風吹病了。哎!不要用腳!你們去吧……」說著,他從多吉手中接過我,轉身把我放在座椅上,揮揮手示意前後守衛士兵出門。

  「什麼時候兒醒的?吃過東西沒有?現在腳上可感覺好些了?那藥都是出征前皇阿瑪御賜,英吉利國進的貢品,用了就是刮骨療傷,也不知道痛的,剛才給你接骨,我怕你受不住那個痛,就略用了些兒,果然睡得香吧?飯菜都回鍋溫了好幾回……」

  我沒回答他,先打量著中軍帳:我坐的正北座椅上鋪著一整張白虎皮,顯然是主帥座椅,座後明黃龍紋袱幔蓋著一架兵器架子,再後面是一張簡單的雲石大插屏,屏後便是門,座椅前面地下兩旁整齊排著兩列椅子,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沙盤,上面模擬的山川上插著一個個紅色的小旗子,被正上方吊在帳頂的三盞油燈照得明晃晃的,讓人可以想像到剛才眾多將官圍繞在這燈下研究地形戰術的場景。

  「多謝大將軍王照顧,淩兒此番真是失禮了,請問大將軍王,既已診治,能否就送淩兒回京?」

  胤禵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但轉瞬就笑了,說:「淩兒,我雖然不知你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蒙古,又正好連夜誤闖了戰場,但你這傷卻整個兒要算我的錯,你的傷不好,我如何能推脫這干係?」

  見他果然在繞彎子,我不依不饒繼續自己的話題:「我這腿傷倒是小事,方才我見沿路將士也對我多有疑慮之色,若是因為淩兒這不潔不祥之身有傷大將軍王聲名,淩兒如何擔當得起?」

  「哦?好你個淩兒,還是這般伶牙俐齒,這是在逼我說話了?有意思,哈哈……」

  胤禵笑畢,正色道:「我既帶得了這三十萬大軍,治軍沒個規矩能打什麼仗?我不讓說什麼,誰敢動一下舌頭?我不讓看什麼,誰敢動一下眼珠子?莫非你還疑我三十萬大軍,護不了你一個小女子?」

  我最怕的就是他這樣想,若是他硬要把我留著,掩蓋我隨岳將軍來時的行蹤,胤禛一則不能確切知道我的去向,二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如今他既說出來,顯然已經是在作此打算了,我從剛才換藥一事,已經不敢對他抱有僥倖心理,現在只好另想辦法,尋機會傳信給胤禛了。

  見我又不說話,他走到我面前,看似不經意地笑道:「我如今手握三十萬大軍,父皇年事已高,大清邊疆安危肩負於我一人,誰敢把我怎樣?淩兒你當年是不是說過想要西北望、射天狼?現在我就給你機會馳騁西疆,如何?」

  他那戲謔的表情只是掩飾,下面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我一時愣了,眼前的人,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謹慎清峻的十四阿哥嗎?一句大俗話不禁脫口而出:「十四爺,你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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