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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淩兒,這裡是不是你講的,冰雪皇后的宮殿……如果是,要怎麼才能寫出」永恆「兩個字……」

  這帶著冰封般深刻憂傷的疑問讓我迷惑……一時間,覺得自己是在烏爾格溫暖的宮殿裡,正在熊熊的爐火邊對小王子講冰雪皇后的童話:「……冰雪皇后說,只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用自己的身體擺出」永恆「兩個字,他們才能離開這無邊無際的冰雪世界……小伊達流淚了,小格爾達輕輕擦開他的眼淚,讓他睡在自己腿上,當他們睡著的時候,雪地上就留下了」永恆「兩個字……」

  我講故事時,小王子聽得入神,阿依朵一邊點頭一邊又不耐煩,胤祥總是陷在厚厚的皮褥子裡,好像在打瞌睡,等我講完了才大大地伸個懶腰:「淩兒,你可真能編,今天竟還講不完……」紅紅的火光跳躍著映在宮殿堅固的、掛了美麗壁毯的石牆上,外面的世界被冰雪封凍,這種單純避世的生活其實很合我的心意……

  ……

  耳邊的長嘯與粗野的呼喊一聲迭一聲地呼應,震得我煩躁慌張。那個溫暖的畫面少了些什麼,讓我覺得寂寞?

  有一個人,他輪廓深深的臉,永遠沉默堅毅的孤獨背影,從冥冥中喚我回人世的那雙不顧一切的眼睛……胤禛,我不是沒有想過,就此離開。你可會怪我?我總是那麼自私軟弱。但我心裡有根無形的線,隨著你的牽動而痛,沒有你的消息時,它就擰著心,等待。

  ……

  冰碴飛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多吉粗重的呼吸和狂亂的叫聲在夜空裡回蕩,我睜眼,看見夜空中一輪殘缺的明月,全身蓋著白雪、發狂般的多吉向我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身後,一雙有力的手將我舉向月亮……

  一陣顛簸之後,我隱隱約約看見雪山下,採蓮人簡陋的小屋子前燃著一堆高高的篝火,那場景儼然是最精美的油畫。那屋子裡有燒得熱騰騰的大炕,只可惜,我已經睡不安穩,一時燥熱得輾轉反側,一時又冷得瑟瑟發抖,陷在冰與火的反復折磨之中,我不再有夢,也不太清楚那一聲聲呼喚是來自身邊的人還是腦中幻覺。

  有人輕輕環抱住痛苦中不安的我,在耳邊呢喃安撫。我驚奇地感受到那胸腔中的心跳正伴隨著每一聲對我的呼喊,模糊中好奇地傾聽讓我平靜了少許。

  不知何時,溫熱的氣息慢慢落在臉頰、額頭……肌膚能感受到那唇疼惜的輕觸,滾熱得帶著微微的顫抖。

  這是那個永遠等待著我的親切懷抱嗎?攀住他的脖頸,彼此急切地索取著溫暖的擁吻,滿足於他的大手輕輕穿過我的頭髮,雙臂緊緊擁抱,箍得我呼吸困難……

  只要有你在就好了,這樣安全地緊擁著我的心……你總是這樣不惜一切保護我們,然後一個人留在那裡承擔所有……「胤禛」,我輕喚出聲。

  那個懷抱瞬間就僵硬了,對我渴望的索取也忽然停止,溫熱的唇和肌膚輕輕離開了我。為什麼?我不滿地伸手出去,有一瞬間我聽見門外風雪呼嘯,然後再也沒有了動靜,任我怎麼呼喚……我又獨自回到痛苦的掙扎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當我醒來時,屋子裡面空無一人,沒有窗戶,昏暗中能看見,用粗糙石頭砌起的低矮屋頂下,隨意放著很多石制的生活器具。努力地回想著昨天的一切,怎麼都有些糊塗,那熱烈的吻和激烈的彼此索取都是夢嗎?胤祥呢?多吉呢?

  推開門,雪片在狂風中卷成一團一團,打得我差點無法呼吸,昨夜什麼時候開始下雪的?我用沉重的頭努力回憶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雪人……

  雪人?

  跌跌撞撞踩著積雪轉到雪人面前,撥開冰雪凍成的眉毛鬍子,胤祥青紫的臉想沖我笑,卻只抽搐了一下:「淩兒……下……下雪了……」

  天地間白雪亂舞,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的淚剛湧出眼眶,就被凍在胸前的斗篷上。什麼都不能說,連忙握住他的手往屋子裡面拖。

  活動了好幾次,胤祥才從雪裡徹底拔出了兩隻腳,風雪中,還先往前兩步,動作艱難地踢了踢一個雪堆,那雪堆中露出一截深色的木頭,看樣子雪下掩蓋著的是一堆木柴。我不解,但胤祥一定要弄開那雪堆,不肯挪步,我無計可施,只好先胡亂幫他蹬開那雪。

  厚厚的雪下面,是用極高的技巧堆起來的一大堆篝火木柴,蹬開最上面一層已經燒焦又被雪打濕的木頭,風雪中赫然見到,在柴堆的最中心,幾根木柴居然還燃得通紅。一見空氣,那火迅速撲騰成了明火,但又因為溫度太低風雪太大,剛躥起的火苗很快就被蓋滅了。

  我見胤祥還癡癡地瞧著那火,便用盡僅剩的力氣將他拖進屋子,他渾身僵硬得坐不下來,我只好拿起炕上粗糙的氈毯往他身上裹。

  他由著我擺佈,只是傻笑:「淩兒你瞧見了沒有?我看了一夜……這滿天滿地的雪,竟滅不了那樣一星心火。」

  相對站在因沒有光源而黑暗的小屋子裡,我用發燒得滾燙的手心暖著胤祥結冰的臉,終於忍不住把頭抵在他胸膛上,為我的遲鈍、為他的傻,哭了。

  多吉在風雪中跋涉一夜,終於叫來了人。阿依朵聲勢浩大地帶著幾輛犛牛大車和許多衛隊奴隸,見到我們的第一件事,竟是「啪」地甩了胤祥一個響亮的耳光!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胤祥毫無反應地受了這一耳光,卻向著我笑。

  回到宮殿,我和胤祥自然都病倒了。這場風雪一停,阿依朵就從烏爾格請來了最有名的蒙醫、藏醫、漢醫。我的病,無非是身體虛弱又受寒引起的,只要慢慢驅寒,再加以溫和調理。胤祥卻病得出奇的重,最初還瞧不出來,過了些日子慢慢就顯出不好的症候,臉色潮紅,時常咳喘。醫生當中,蒙醫和藏醫雖然也都有各自精深的傳統醫術,但我聽不懂,只有那漢醫說了些話我聽進去了:「爺這症候,內外夾攻,來勢不好啊……其內憂,鬱結於心而傷肺腑,如今外受風寒侵蝕關節,趁虛上行傷及心肺,不易調理。不用藥,自然是不能好,用藥之後,恐有損壽數也未可知啊……」

  「怎麼可能!什麼叫有損壽數?我不也是憂結於心、外受風寒?他平日裡比我身體好多了,怎麼反而他的身子受損更重呢?」聽這老大夫慢條斯理說出這麼可怕的論斷,我急怒攻心。

  「這……恕奴直言,小姐你想必天生有些不足,故平日裡精於調理,且心胸豁達並無執念,故易於散發,這便是大幸啊!再加上,小姐你受寒也比那位爺輕得多……」

  那些話當然是背著胤祥說的,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什麼心胸豁達?只不過我經歷了時空逆轉,幾次生死之變,面對讓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時,更容易接受些罷了,胤祥是草原上的千里駒,怎麼會就此被那功名繁華絆住了心,還在心中鬱結成病?

  聽說藏醫中有一味配方極珍貴的藥材,驅除體內寒濕最是有效,阿依朵派人出去尋找,直到來年開春才找到藏醫中很少的一些收藏。這時候,我的病早就完全康復,胤祥仗著自己身體硬朗,服了藥硬撐著好轉了一些,但時常出現咳喘燥熱,明顯是病根未除,我心中憂慮,每天細心照料他飲食藥物,只盼他能早日好起來。

  自從那場意外之後,胤祥對我的態度看似沒有變化,卻總像有些羞愧之色,我很不忍心。難道彼此瞭解了對方的感受,心中不是反而很坦蕩嗎?我們本來就友情甚篤,又這樣長久的親密相處,有些連自己也分不清楚的感情還不正常嗎?但是胤禛一直是我心中最特殊的唯一,而胤祥也發乎情、止乎禮,用那樣近於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我很疼惜胤祥這一直至真至純的心性。擔心他又為此多一樣心事,對恢復身體不利,我自己還剛能起床活動,就開始每天過去看著他吃藥,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他漸漸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意,尷尬漸消,越發對我乖乖地言聽計從起來。

  天氣剛剛開始轉暖,冰雪還未完全消融,胤祥就吵著要回烏爾格去,我知道,他是想著胤禛或許會有信兒,或者胤禛自己什麼時候就來了也不一定。我何嘗不是這樣想,但因為胤祥還未痊癒,不能顛簸活動,所有的人,連我,死活關著他不讓他出門。這樣又過去兩三個月,老奴隸阿拉巴圖被派過來問我們,今年去不去看「那達慕」,摔跤大會,阿依朵見實在攔不住胤祥,態度有些活動,而我也開始徨夜難眠,總覺得看見胤禛在烏爾格的夏夜的皓皓月華下徘徊著,向西方久久遙望……於是一行人又起程向東,回到烏爾格。

  性音就等在烏爾格,我們大隊人馬還沒安頓好,就被他找到了,阿依朵對每次京城來人見慣不管,她剛帶了所有人出去,性音就對我和胤祥唉聲歎氣道:「好我的主子哎!要是早個兩天就好了!咱們王爺剛到這兒,一打聽到十三爺和淩主子都病了,急得連夜就要騎馬過去!都到了烏爾格西邊兒,那叫什麼……木耳山,才被我死活拉住了,王爺等了兩天,沒日沒夜地轉悠,瞧得和尚我心裡都刀絞似的疼……」

  於是烏爾格西邊,穆爾博拉山下,多了兩個不分日夜騎馬徘徊的身影,一直到這年的冬雪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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