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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鄔先生手中一隻小狼毫蘸了朱砂紅正在點染梅花。橫生虯枝下,一個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裡,與茫茫雪地融為一體。她正微微抬頭似在賞梅,素手纖纖輕扶一枝梅花。畫面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個側臉,烏黑的髮髻挑落一縷垂在耳後,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間微蹙,姿容卓絕。整個畫面上只有紅、黑、白三種顏色,紅的梅花、朱唇,黑的虯枝、烏髮,白茫茫的天地,銀裝素裹冰清玉潔純美如詩。

  鄔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靜雍容,少了很多隨時都像受了驚似的不安,只有眉目間那種氣韻始終未變。這樣的我,就是他當日的期望嗎?我的目光早已隨心思轉向正專心揮毫的鄔先生。

  胤禛卻從身後遞給我一杯熱酒:「小小喝一口,驅驅寒氣。」

  鄔先生放下筆,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陣,才抬頭笑問在他身邊呆看的胤祥:「十三爺,今日是為你壓驚來的,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鄔先生,你這支筆胤祥算是服了……這畫可不正是『暗香浮動』四個字?」

  「俗!」鄔先生毫不留情地貶道,笑著大搖其頭。

  胤祥也不惱,笑著和他理論:「我胤祥肚子裡是沒多少墨水,但是這畫上梅花就像能聞到香氣,畫中美人就像一轉眸子便會看見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動二字不是字字傳神?」

  「呵呵……那是因為十三爺鼻子底下,青花甕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畫中佳人就在十三爺眼前,不比畫更真切?」

  胤祥被駁得無話可說,鄔先生深意地看著我:「淩兒,你覺得呢?」

  我一直和胤禛默默站在一邊,一杯溫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見他這樣問,回頭看看笑容淡淡的胤禛,也走到桌前。剛提筆,突然又怕字不夠好糟蹋了畫,猶豫起來。

  「但寫不妨,我鄔某在,這樣的畫多少幅還是有的。」鄔先生笑著安慰我。

  我果然落筆,在空白的右上角寫: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④

  我一邊寫,胤祥一邊念,念完最後一個字,鄔先生擊節贊一聲,對胤祥說:「十三爺,可見了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念完了句子正在沉思,聽他這麼說,沉思的目光轉向我。

  鄔先生突然不再繼續這個詩畫的話題,轉而對一直一言不發的胤禛道:「王爺憂患很深啊。」

  胤禛沒言語,把我拉到軟榻處一人一邊坐下來,才沉聲道:「焉能不驚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這個樣兒,我們多少好兄弟也會把他逼」失德「,如我們之前計議,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們的勢力如今已經盤根錯節,我們辛苦幾個月,好不容易小勝一局,他們就能立刻反噬,險些折損了十三弟,且那內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基,我們還有活路嗎?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勢,十三弟……」

  胤祥早已認真地看著胤禛。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這險地?自從昨夜開始,我們與『那一邊』已成冰炭之勢,如今已經無路可退了……」胤禛語氣幽幽的,害我沒來由打了個冷戰。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上,胤祥臉紅得像關公,在空氣裡猛力一揮手大聲說到:「四哥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會怕了老八老九他們?什麼『拉』我進險地?我是心甘情願跟著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護,我早就死在他們手裡了,還能等到昨兒晚?這條命留著了還不是四哥你的?!再說了,他們算什麼勢力最大?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皇阿瑪呢!」

  好個知事明理、一身肝膽的血性男兒!我望著他,無法掩飾心中讚歎,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說,鄔先生拿拐杖重重敲在地面水磨青石磚上「篤」一聲清響,朗聲笑道:「好!好個十三爺!」

  他也有些激動起來,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轉向正專注等他說話的胤禛和胤祥。

  「四爺,十三爺正是天賜給四爺的無雙國士!頭頂沒有老天爺還有我們一代聖主康熙爺,此言堪比淩兒方才一句『不為繁華易素心』啊。八爺他們如今看似一樹繁花豔冠天下,根子紮在哪兒?今年早些時候皇上一番貶斥,八爺羽翼下阿靈阿、王鴻緒幾乎便要吞藥自盡,呵呵……他們已走上邪路,如今四處伸手,看似滿城風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輪紅日?況且……如今四爺你在朝野之勢哪一點差過『八爺党』?打個比方,四爺你是根深千尺,枝幹茁壯,看不出什麼景致,但八爺他們,看似爬了滿牆遮天蔽日,卻畢竟只是枝幹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話安慰我。」胤禛苦笑一聲,「八弟就算只是藤蘿,這蔓延攀抓之勢早已無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煩難?」

  「是!鄔某是在安慰王爺,但鄔某之言句句占理。天將降大任者,豈避煩難?鄔某還敢斷言,今後必定還有兇險!十三爺、淩兒,甚至我鄔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爺難道忘了我們當日還在江南時秉燭夜談,知天命,順天命之言?王爺身在此位,只能盡人事而為之,難道還想歸隱林泉?王爺擔心十三爺,或許還擔心淩兒,那麼王爺必定清楚……」

  鄔先生目光突然一緊,幽冷地逼視著胤禛:「覆巢之下,無完卵。」

  胤禛他們兄弟兩個的臉色很難看。

  鄔先生的話句句是在敲打胤禛剛剛因「情」而出現了一瞬間軟弱的弦——如今奪嫡之爭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盡心機走下去,沒有別的路。

  我仿佛也被推入了這個巨大的旋渦,他的話向我展開了一個可怕的圖景:如果歷史的結果走向另一方的勝利,那麼八阿哥九阿哥後來的結局就是胤禛、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連天,怨憤載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們自己……

  全身閃過激靈一個冷戰,一定要這樣嗎?不管是什麼黨,他們所有的人……

  胤禛已經握緊我的手,他的手乾燥、溫暖、堅定。轉眼看時,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溫和地看我一眼,捏緊我的手,他又轉頭望向門外的滿院白雪,幽黑的眼眸寒光乍現,顧盼間尊貴睥睨的皇家氣勢盡顯無疑。

  他的聲音比冰雪還多了幾分陰寒:「你們放心,我會保護你們。」

  他已經愈發堅定了嗎?要用一切手段,在這條獨木橋上打敗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凍住似的,怔怔望著他的四哥,鄔先生長舒一口氣,重回平日的沉靜,放鬆地坐下來,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華,天下英雄都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燒出此驚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該結束了吧……眼見眾阿哥紛爭迭起,憂患最重的還是皇上……所以淩兒此言更難能可貴啊……四爺你真該好好品品: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胤禛走到書桌後,揭起如今已經幹透的畫紙,默然看了半晌,叫過坎兒道:「把這畫好好裱起來,不許汙損半點。」

  又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向鄔先生笑道:「還是淩兒折的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甕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綻放著,吐露環繞一室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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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妻鶴子:林和靖,詠梅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本來完全不需要注釋的,只是後面幾首都是詠梅題材,所以乾脆放在一起有個意境上的對比。歌詠同一個對象,內容卻大不相同,因為反映出來的早已不是那個對象,而是作者的心境。

  ②宋·歐陽修《蝶戀花·梅》

  簾幕東風寒料峭,雪裡香梅,先報春來早。紅蠟枝頭雙燕小,金刀剪綵呈纖巧。
  旋暖金爐薰蕙藻。酒入橫波,困不禁煩惱。繡被五更春睡好,羅幃不覺紗窗曉。

  ③宋·蕭德藻《古梅》

  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掛珊瑚枝。
  醜怪驚人能嫵媚,斷魂只有曉寒知。

  ④元·馮子振《西湖梅》

  蘇老堤邊玉一林,六橋風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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