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三二


  可這時候我又突然想起,我還是素面朝天,脂粉未施——在這種場合下,是失禮的,罪名也可大可小。現在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在原地踟躕了一下,只好求上天保佑良妃是個像她的封號一樣善良的女人了。

  走上二樓,最先感覺到一個人的強烈目光,微微抬頭,胤祥正滿臉欣賞地笑著向我豎起大拇指。我頓時松了一口氣,可是眼前更多道灼灼的目光——特別是胤禟的目光,又壓得我連忙低下頭。

  早有丫鬟打起明黃簾子,走進去,看見錦書站在下首靠欄杆處,低著頭看不到表情。另一邊的簾子外,同樣有好幾道目光穿過簾子落在我身上,我的直覺,那道最強烈的一定是胤禟。不敢抬頭看四周,我渾身不自在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奴婢淩兒,叩見良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來說話吧。」是一把低低的溫婉女聲。

  我站起來,微低著頭,把這裡大概打量了一下。這裡其實是一間很寬敞的屋子,屋子正北又有高臺,前懸著明黃軟簾,裡面一定是良妃的座了——想必現在是要見我們閒雜人等了,才放下她面前的簾子的。簾子裡外都站著兩排太監宮女,他們的後面,就是隔開兩旁阿哥席位的明黃軟簾。

  我低頭猜想著為什麼要叫我,感覺她打量了我一下才說話:「你叫淩兒?是雍親王府上的?」

  「是。」

  「方才,是你在簾子後面唱這《葬花吟》?」

  「是。」

  「方才的歌兒,本宮聽進去了,這些奴才就大驚小怪的,誰規定壽日就不許人流淚的?本宮向來沒那些忌諱。可是二阿哥說,錦書作此哀音,是心存不良,不讓我好生過壽誕,要治她的罪。本宮想著,錦書這麼個人兒,實在是可憐見的,一則怕本宮走後,你們主子為難你們,二則,也實在是喜歡這歌兒,便叫了來問問。聽說,這歌兒是你作的?不要擔心,本宮不但不會治罪,還要賞你。」

  沒想到二阿哥這麼壞,居然連個奴才都不放過——我懷疑他根本是想讓胤禛難堪而已,為這差點害了錦書,還好良妃沒有追究。我緊張地衡量了一下左右兩邊這群阿哥們各懷心思的眼神。

  錦書這一下子,走得真險。可是我還是不敢完全相信良妃心裡沒計較,想著林黛玉,我小心地回答道:「回娘娘的話,這不是奴婢所作。這詩,是奴婢認識的一個金陵女子寫的,她和錦書一樣,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才華出眾,奴婢很是敬慕她。」

  「哦……看看你和錦書,便可以想見,那是個怎麼樣的人兒……她如今呢?可曾許得好人家?」

  「回娘娘的話……奴婢只知道……她十六歲去世了。」

  沉默了一小會,她感歎。

  「原來,已經是花落人亡兩不知?……這詞果然是哀音……」

  嚇得我和錦書連忙又跪下來磕頭,她還是計較了?誰知她接著說道:「……你們兩個今後也不要唱了。聽本宮一句話,這詞兒雖氣韻脫俗,但太過寂寞高潔,恐遭造化所忌啊。你們女孩兒方才青春年華,須知哀由心生,到底不是有福的。今日本宮已替你們向雍親王和九貝勒討了個情兒,你們今後要好好作養自己,不可負了本宮這片心。」

  聽著這溫熱貼心的話,我和錦書不敢相信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連我們自己,都從沒有這樣為自己著想過。

  但謝恩只能是禮儀上的,我們的聲音有些發顫:「謝娘娘!奴婢們記住了!」

  「都起來說話,讓本宮好好看看你們。淩兒,本宮問你,既然這佳人曲和葬花吟都是你編的,為何你沒有與她們一道演?」

  「回娘娘話,錦書資質非凡,奴婢自慚形穢,不敢汙了娘娘和各位主子的眼!」

  我感到她的目光突然專注地審視著我,我說完後,她的目光又向兩邊看了看,若有所思。

  「果然是個玻璃人兒……既要藏拙,又要為你家主子爭臉——真真難為你,今日還辦得這麼周全——方才聽錦書說這些曲子歌舞都是你編的,連各位阿哥爺都著實贊了你一番呢。編得如此歌舞也都罷了,難得的是你這心胸。看你脂粉未施,竟是打一開始就毫無爭風頭、出尖兒的心思?」

  「娘娘過獎了,奴婢身份低微,資質拙陋,不敢獻醜!」

  她卻沒有在意我的話。

  「……才十幾歲的小丫頭,竟有如此心胸識量,好稀罕人的。你進來,給本宮好好瞧瞧。」

  一個太監打起簾子,示意我進去。

  終於可以看到這層層神秘之後的娘娘了,我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有這樣的運氣,進得簾子,一眼就看到寬大的軟榻上,扶著靠枕坐得端端正正的良妃。

  在厚重的頭冠和禮服下,身形嬌小的她顯得有些疲倦。一張雪白的鵝蛋臉膚如凝脂,端莊秀美,臉上淚痕宛然。唯一能讓人看出她的年齡的,可能就是眼睛了,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那眼神淡淡的好像世上一切她都已不在意,叫人看了心疼。此時,這雙眼睛正溫和地看著我。

  「大膽!竟敢直視娘娘鳳顏!」一個小太監喝道。

  居然忘了還有這個禮儀!我連忙又要跪下去,良妃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傾,拉住了我的手臂,輕輕把我拉到她身邊。細細地看了我一遍,她微笑道:「不要緊,本宮准你看……老了,已是『一朝春盡紅顏老』……」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現在的局勢,胤禩風頭正旺,權傾朝野,她的位份在康熙後妃中也是最高的幾個了,今天又是她的壽誕,辦得也如此花團錦簇,多少官員傾其所有地討好她。這數不盡的繁華盛景,她發出的卻是這麼不祥的感歎?難道,這一切的繁華,都不能給她的深宮歲月帶來一點快樂?

  我正在想著要說什麼話勸她高興點,她卻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向明黃簾子的方向,眼神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還和你們差不多年紀時,本宮也是你這個樣兒的,可著一頭伶俐勁兒,其實還是小丫頭性子……」

  原本那種好像什麼都不能再讓她快樂起來似的目光在這一瞬間不見,她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絲回憶的笑,唇角輕揚。

  我從這個笑的瞬間裡看到了少女時輕俏活潑的她,容顏絕世。她想到了什麼?是康熙初見她時的眷顧,還是,還沒進宮時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或者……當年也有朦朧傾慕的青澀少年?

  但同時也為自己和錦書真正松了一口氣——我相信這樣的女子,斷不會為難我們。

  她戀戀地從往事中收回目光,低頭想想,把左手腕上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鐲子褪下來,拉著我的手,給我戴到手腕上。

  我連忙跪下:「娘娘!這賞物奴婢不敢當!」

  她已經恢復了正常。

  「之前已經賞過錦書了,今天差點偏了你的,誰叫你就藏著不捨得給大夥兒看呢。這個鐲子你就戴著,不是白給的——今兒個你都不肯露臉給本宮瞧瞧,如此資質,不是可惜了的?現在你就在這兒給本宮唱一曲吧,就要像《佳人曲》和《葬花吟》這樣,曲子新奇的,只不要像《葬花吟》那樣悲。聽過曲子,本宮就該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你們跳舞、唱曲子了。」

  看看這個滿足了我一切美好想像的良妃,還在回味著她剛才那偶然流露、叫人心動的一瞬間,琴桌又擺了起來。我還心潮難平,錦書微笑,期待地看著我。

  撥動琴弦,樓下和周圍響起一陣低低地議論聲,然後迅速地靜了下來。人們一定是在奇怪,被叫來問話的兩個女孩子,怎麼又要唱起來了?我甚至可以想像人們那互相示意靜下來、好奇傾聽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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