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薄歡涼色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我每日都派曹潛到處打聽烏落一戰,可每次探回的結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說:那一戰,玉石俱毀,無人生還。有人說:袁軍大勝,江欲晚屍骨無存。到底結局如何,無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晚山間爆響不斷,最後猛然一聲,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顫,久久不停。然後故事戛然而止,再無後續,所有關於那場戰爭的前因後果,不會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東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輕聲勸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險,終究不值。」

  我淺笑,看向他,「若說我還能活著,也就是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為淡薄,偏是讓我心裡留下一個又一個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許也不用你親自動手,北越那裡傳來消息,李哲病重。」

  我聞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而來,聲色便如那秋意一般冷冷,「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起程前,沉香仍舊勸我,便是連曹潛也不情願我走,可他亦是想去,從烏落下來已久,曹恚遲遲未到,曹潛早已心知肚明,若不是應了江欲晚臨終囑託,怕是早就尋到秦染報仇雪恨。

  「讓她去吧。」方愈幫我準備上路所需,輕聲道,「她是何種性子你們都清楚,攔是攔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許是她還有條活路可走。」

  我斂目,走到方愈身側,抬眼看他,「沉香交托給你照顧,我若還能回來,便帶她走,若是我無歸期,就托你把她許一好人家,相夫教子,過這一生。」

  「小姐,你不要丟下我……」沉香哭著跑上前,死死地扯住我黑色寬袍一角,不願鬆手。我怔住,那一句話仿若驚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間劈出一道深深的傷口,許是沒有人可知,當那句話脫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到他手中,生或死,皆無更改,可他卻不願與我同生共死,寧願以他一條命來換我。可他並不知曉,有時,活著倒不如死了,只因活著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個早先轉身離開的人,一生何其漫長,每個靜夜,每次黎明,連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決,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輕撫沉香烏髮,「好好活著,無論我在哪裡都會記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獲得這一切,我不曾擁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擁有。」

  輕歎溢出口,我轉身上馬,再扭頭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殺你,你現下幫我這個忙,我們兩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頭,雙目直視我,「為何你肯信我?」

  我移開目光,再無留戀,揚鞭策馬,遂大聲道:「因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從戎柑到北越,我與曹潛連夜趕路,只用一整日時間,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後,曹潛自有安排去處,幾個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聯絡之後,方才見面。小居是曹潛常去之處,幾人約好見面,我便隨著曹潛一併過去。

  幾人得知曹潛仍舊活著,又悲又喜,席間自是涕淚橫流,言語無盡。再見我時,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蹺,為何江欲晚戰死烏落,而我和曹潛卻能安然脫險,只是礙口不得問。

  「幾位是否知曉父親去處?」曹潛迫不及待發問,幾人皆是搖頭歎息。

  「我們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處,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駐守舞涓的五萬人馬,後來卻是由副將帶回陵安,為秦染親帶。而軍中有傳言,曹公之死,應是秦染所為,亦是如此,將軍方才得不到救援,被那袁賊困死烏落。」

  曹潛本已猜到結局,卻在親耳聽聞之後,仍是怒不可遏,赤紅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闖。幾人見勢不妙,趕緊阻攔,「便是要報仇雪恨,也要從長計議,這秦染現在今非昔比.那皇帝很是重用,你單槍匹馬過去,豈不是受死?」

  現下的狀況我已料定,秦染便是踩著江欲晚的性命方才步步高升,可他卻忘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李哲未必比江欲晚精明善算,可他卻極其善疑,尤其秦染那自作聰明的性子,在李哲面前,萬萬要不得,而我當初的斷言,便必是他日後的下場。

  「曹潛,勿急,我們慢慢商議,我亦是不服賣主求榮之人,恨他入骨。」

  曹潛哀寂地轉眸,他看我,泫然欲泣,「小姐,我……」

  「曹潛,你父親這筆血債,還有數萬將士的血,不會白流,我都記在心上。」

  「可小姐您不能……」我揚手,止他下文,無謂道,」欠的人命,必要用人命來償,這是公道。」

  我和曹潛又在陵安城等了幾日,由可信任之人摸清宮中情況,方才好下手。因中玉關外還有叛兵未服,秦染欽點十萬大軍,帶著兩位將軍親赴中山之地剿敵。他不在,正是我的時機。方愈雖未到,卻也早有書信往來,他告知我,從宛城帶到陵安的一行人中,仍有熟人,比如老李,比如佟邇。

  跟著老李從夾道送菜一起進宮,容易得超出想像,似乎江欲晚不在人世,李哲便可高枕無憂,守城並不十分嚴緊。可想他現下躺在龍床之上,心事全了,再無後顧之憂,連死都心安。通風報信的人入了後宮,沒等太久,便又見故人出來傳見。我穿過北越王宮殿,跟在徐蘇身後,一步步踏入深宮之中,去見一個人,一個信過,恨過,惱過,最終已無知無覺的一個人。

  「娘娘啊,皇上時日不多了,再見您一定歡喜。」徐蘇邊道,邊拭淚。

  「徐蘇,聽說秦染深受皇上器重?」

  「秦大人精通文韜武略、忠心耿耿,自是聖上得力助手。」

  我莞爾,「養虎為患,尚不自知,蠢矣。」

  「娘娘是何意思?」徐蘇不明所以.卻已到了李哲門前,他抬頭看我,我微微側身,道:「因為人是這世間最可怖的,聰明人尤甚。」

  紅漆鎏金雕花大門被緩緩推開,發出沉重而壓抑的聲響,湯藥苦味迎面而至。我邁進門檻,撩起珠簾,繞過屏風,手邊皆是金質玉雕,漆畫寶鼎,從前熟悉的一切,又上心頭,可現下,這一切早已黯淡無光,仿若被時間帶走了色彩,帶走了生命,只留一片徒然。越靠近,那藥味便越濃重,光線越沉暗,還未走至內室,便聽有人啞聲輕喚:「重沄,可是你?」

  折身而入,兩個丫鬟端著藥碗站在門口,看我一眼,亦木然地收回目光,俯身一拜,魚貫而出。

  我走進內室,但見李哲一人臥在榻上,明亮黃衣猶在,形已骨瘦如柴,那原本清俊儒雅的一張臉,卻早已枯搞蠟黃,髮髻鬆散,微微綰著,那雙多情眼眸,卻已再無半分光澤,渾濁得讓人猶疑他是否還可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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