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十月的最大事件,便是呂光終於得到長安音信,知道苻堅已在五月被姚萇所害。他憤怒哀號,下令所有官吏將士穿喪服舉哀三月,普通百姓哭泣三日,還在城南外為苻堅設祭壇,諡苻堅為文昭皇帝,祭祀了三天。然後,在一群文武官員苦苦相勸下,他大赦境內,建元太安,自稱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又于不久後稱涼州牧,成為實際上割據一方的王。論功行賞,以杜進功勞最大,他封杜進為輔國將軍,武威太守,武始侯。其餘人等皆有封拜,段業被封為著作郎,專門負責文書工作。

  羅什還是被呂光帶在身邊充當謀士一般的角色。呂光只當他是個蔔算問卦的,高興了問幾句,不高興就晾他在一邊。而羅什的性格,也不會趨炎附勢溜鬚拍馬,總是一針見血地說到呂光的痛處,兩個人已經鬧了好幾次不愉快。羅什提出想去姑臧城內的任何寺廟修行,卻仍被呂光否決。其實呂光用這種軟性的方法扣住羅什,不過是防他在軍中傳法樹立威信,他何嘗需要羅什的意見?何況呂光本就不是一個能聽他人勸告之人,他對大臣猜忌極重,又好用刑。羅什雖與呂光不對路,遇上呂光決策不對時,仍會竭力勸阻。這種勸結果如何,不用猜也知道。久而久之,羅什也死了心,不再多言語。只是這樣毫無意義地跟著,讓羅什心情鬱悶至極。

  羅什在空閒時走遍了城內所有可以勉強算得上寺廟的地方,卻是臉色鐵青地搖頭歎氣。這個時代佛道不分,寺廟裡也是釋迦牟尼太上老君混著供奉,和尚道士不分家。記得一個十六國時期的笑話,南燕國主慕容德吃不准到底攻打哪個城市時,便請個和尚用《周易》算了一卦。

  羅什詢問了幾句,馬上便知這些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之人,都是來混飯吃的,對基本的佛法一竅不通。對於羅什的大名,更是茫然無知。想起我們一路走來時,凡到一個西域小國,群眾夾道歡迎,只為一睹他的風采,國王態度恭敬招待周到,只為能請到他講法。可是,一入河西走廊,這種盛況便不再。他在普通民眾中的知名度,遠不如一些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神棍。整個涼州,都是佛教的荒漠。我極盡溫柔地安慰他,通過描畫未來支撐他。雖然他從不說出口,可我知道他在荒漠中躑躅,忍受著對比強烈的心理落差。他被迫過起世俗生活,每天按時上下班跟隨呂光左右。但他仍然堅持剃光頭,穿僧衣,做早晚課,晚上看漢文書以鍛煉自己的漢語水平。涼州的文武官員,大都隨同呂光西征,知悉他婚姻的由來,所以對我們的世俗生活毫無異議。中原佛教不興,民眾對僧人娶妻並沒有西域人那麼大的抵觸,我們反而比在蘇巴什更少了背後的指指點點。

  ——注解——

  ①《晉書·呂光傳》中曾這樣記載:初,苻堅之敗,張天錫南奔,其世子大豫為長水校尉王穆所匿。及堅還長安,穆將大豫奔禿髮思複犍,思複犍送之魏安。是月,魏安人焦松、齊肅、張濟等起兵數千,迎大豫於揟次,陷昌松郡。光遣其將杜進討之,為大豫聽敗。大豫遂進逼姑臧,求決勝負,王穆諫曰:「呂光糧豐城固,甲兵精銳,逼之非利。不如席捲嶺西,厲兵積粟,東向而爭,不及期年,可以平也。」大豫不從,乃遣穆求救于嶺西諸郡,建康太守李隰、祁連都尉嚴純及閻襲起兵應之。大豫進屯城西,王穆率眾三萬及思複犍子奚于等陣于城南。光出擊,破之,斬奚于等兩萬餘級。光謂諸將曰:「大豫若用王穆之言,恐未可平也。」諸將曰:「大豫豈不及此邪!皇天欲贊成明公八百之業,故令大豫迷於良算耳。」光大悅,賜金帛有差。大豫自西郡詣臨洮,驅略百姓五千余戶,保據俱城。光將彭晃、徐炅攻破之,大豫奔廣武,穆奔建康。廣武人執大豫,送之,斬于姑臧市。

  六十四、亂世梟雄

  十月下旬,已有涼意。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實在無聊,羅什白天都在呂光那裡,我一個人閑著也無事,所以就重操舊業。秋風颯颯中,我在姑臧城內繼續考察工作。畫累了,眯起眼看天。這裡的天,不如龜茲藍得那麼純淨,卻是雲卷風舒,別有一番滋味。這樣歇歇畫畫,倒也有趣。

  有一天,我正在畫城中心的鐘樓,傳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百姓驚惶,紛紛退到路邊。我疑惑地抬頭,看到有大隊人馬正朝這裡過來,趕緊收拾了一下,將小板凳扛起打算撤退。那隊人馬已經到了跟前,領頭的一匹馬正沖我而來。來不及避開,眼見得就要撞上,我條件反射盡力向後跳。馬擦身而過,衝力將我帶倒在地。

  我仍坐在地上,第一反應是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肘部有點疼,撩開袖子看,還好,只是衣服磨破了,幸好是秋天。還沒顧得上懊惱,一個蠻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大膽,敢擋小爺的馬!」

  抬頭,看見那匹撞我的棗紅色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個魁梧矯健之人。年紀最多二十出頭,方闊的臉形,五官分拆看並不出眾。眉毛粗濃幾乎連在一起,嘴唇頗大,抿出一絲冷意。眼如鷹隼,令人心悸地射出琢磨不透的光芒。與俊逸搭不上邊的五官,卻因著渾身如弦在弓的張力,組合得極具英豪之氣。兩臂修長,身姿敏捷,一看便知此人善於騎射,加上又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這樣的人,在人群中也能遠遠辨出他的光芒,嗅出他的——危險……

  我在腦中飛快地調動數據庫。這樣硬朗的長相,粗獷剛毅的線條,肯定不是漢人。看這馬和顯貴的騎裝打扮,他的出身應該不凡。鮮卑人?羌人?還是匈奴人?呂光稱王后,「隴西郡縣,陸續歸附」,其中,來歸附的少數民族有兩支。一支是河西鮮卑禿髮烏孤,但後來割據青海東北部成立南涼。另一支便是盧水匈奴沮渠部,也是北涼王國的實際建立者。不知他們是哪支?

  我正在思考,聽得他哈哈大笑,笑聲裡透著不羈與狂放:「這姑臧城內的漢人女子居然比別處有趣多了。敢直瞪瞪看男人,還露著肌膚。」

  突然意識到我的袖子還擼著,趕緊卷下,站起身來。無論他是哪支民族,我都惹不起,拍拍身後的灰塵,還是趕快撤比較明智。轉頭剛邁開一腳,他卻突然調轉馬頭,擋在我面前。我抬頭盯著那雙如鷹的深邃眸子,秋日陽光也照不暖眼眸深處的陰霾。心裡納悶,到底惹了個什麼人啊?

  「蒙遜,此處非盧水,不可魯莽。」另一個看似有三十歲的男人拍馬上前,聲音沉穩有力,語氣裡有些責備。

  「男成,姑臧果然比盧水好太多。有如此眾多的嬌嫩美女,這下,不愁寂寞了。」

  他嬉笑著回復那個男人,從他們口中喊出來的名字,讓我心頭一震。終於知道他們是誰了,原來這個撞我的男人便是沮渠蒙遜!①

  盧水匈奴沮渠部,因為先輩世代在匈奴做左沮渠,後代便以這個官名做了自己的姓氏。呂光割據涼州後,沮渠部在族長沮渠羅仇的帶領下投靠呂光,羅仇被呂光封為尚書。而羅仇的侄子,沮渠蒙遜,便是這個時代裡另一個梟雄——賣兄稱王的北涼第二代國主。他出賣的兄長,便是現在出言阻止他的另一個男人——沮渠男成!

  「小姑娘,你倒是膽大,一直盯著小爺我不放。」

  我一驚,看到他嘴角掛著頗覺有趣的笑,思忖著打量我。這才醒悟過來剛剛想了太多,不經意間看他太久。唉,這職業病犯得真不是時候。

  收斂起現代女性特徵,對他嬌弱地盈盈一拜:「請恕小女子,衝撞了這位爺的高頭大馬,是妾身之過。萬望小爺寬宏大量,莫要計較。」

  他仍騎在馬上,俯下身用馬鞭挑起我的下巴,鷹眼眯起,輕佻地說:「小爺我可以不計較,看你長得還算不錯,也夠膽色。跟我走吧,小爺保證疼你。」

  啊?這就是史書上說的那個機變權謀,一生征戰幾未敗過,博覽史書還頗曉天文,連呂光都忌憚幾分的沮渠蒙遜嗎?這個涼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現下的模樣,跟酒囊飯袋的花花公子有什麼不同?而且,電視劇裡用爛的惡少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情節居然發生在我身上,這也太狗血了吧。

  「蒙遜!」男成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滿意地沖他喊,「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要讓父輩們難堪嗎?別忘了,我們還得去見涼王呢!」

  沮渠蒙遜歎口氣,對著我無奈地聳聳肩,濃眉上挑:「美人兒,等見了涼王定能封個官,到時小爺我一定來找你。記住,我叫沮渠蒙遜!」

  他突然張開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閃不及,等意識到時,他已經在我臉上摸了一把,一邊嘖嘖讚歎:「皮膚還真滑膩,漢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真是生氣了,這樣被吃豆腐,還是第一次!我撫著臉,被他粗糙手指滑過的地方有些微的疼。剛想爆發,突然看到他回頭一瞥,心頭一凜!那絕對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銳沉著,還帶絲陰冷。只是這精光在鷹眼中一閃而過,瞬間又換上浪蕩的模樣。他的身後,大隊人馬中,有個衣著鮮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皺眉看他。突然明白了……

  《晉書》上說沮渠蒙遜「雄傑有英略,滑稽善權變」。他能在這亂世中尋得契機,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個方面,更多的是毒辣的手段。這樣的人,怎可能是我現在看到的模樣?所以,這是他自導自演的花花公子調戲民女的戲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