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四九


  我點點頭:「羅什對於中原漢地的佛教傳播,影響巨大。」

  他過了半天才出聲,似乎在想些什麼。「其實,做父親的,自然希望孩子出息,但是,平安一生更是重要。」他又咳了起來,我連忙上前幫他順氣。他緩了緩,說道:「弗沙提婆,我還不太擔心。他做事有擔當,又生性豁達,年輕時有點憤世嫉俗,日後自然會磨平。只是,唉,我最擔心的反而是羅什……」

  我心一跳,呆呆地看他。從鳩摩羅炎病了以後,從來沒聽過他一次說那麼多話。此刻的他,臉上泛出不正常的紅,邊咳邊說:「他太過聰明,卻又從小未曾吃過什麼苦。心裡想得太多,卻從不說出口。這樣的性子,反而會一生不幸啊。」

  記得看過一篇報道,一群科學家,培育出一種比普通老鼠更聰明的轉基因鼠。有人預測,如果把這樣的手段運用到人身上,就可能使人更聰明,智商更高。然而,很快人們就開始慶倖沒有倉促地把這個夢想變成現實。因為研究發現,轉基因鼠變得聰明後,它們也付出了非常痛苦的代價。「聰明鼠」體內添加的新基因雖然能激活神經,幫助記憶和學習,但「聰明鼠」對疼痛和傷害也變得更為敏感。

  所以,過於聰明真的不是什麼好事。當不幸降臨時,他們會變得更加敏感,更加難以承受。很多普通人習以為常的事情,他們卻會無法容忍。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受,歷史上有多少哲學家體會過。他們常常會顯得瘋瘋癲癲,一生的命運往往也非常悲慘。這就是聰明人的悲哀。羅什,也難逃這樣的悲哀命運。

  鳩摩羅炎又說:「艾晴姑娘,你說他一生的成就在佛門。雖不知姑娘到底從何而來,但姑娘所說的,炎相信是真。」

  「國師,你先歇一會兒。」我遞上水杯,讓他就著我的手喝。他喘著氣,費力地說:「不說,怕是沒時間了……」

  他突然目光犀利地看向我:「艾晴姑娘,既早知羅什會一輩子在佛門,你又何苦惹他動情呢?這對他,豈不太殘忍?抑或是,你是尊佛陀之命來考驗他麼?」

  端著水杯的手抖了一下,杯子落地,發出一聲脆響。手忙腳亂地收拾,不抵防拇指被割了一道,一下子將我刺醒。他,他早知道了。是啊,摩波旬是他從印度帶來的僕人,我在那個小院裡住了三個月,鳩摩羅炎怎麼可能不知道?

  「國師……」

  他歎氣,眼裡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炎是過來人,吃過為情所困的苦。當初還俗,也得不少詬病。本以為一個情字能化解一切,只是,愛上一個志比心堅的人,苦的不止自己,也累了小兒。」

  他停下喘息,歇一會兒又說:「看得出姑娘對我這大兒也有心。只是他既獻身於佛,日後還要有如此成就,便不能再容」情「之一字在心間了。」

  閉一閉眼,他疲倦至極,嘴角有絲顫抖:「艾晴姑娘,莫要再走炎走過的路啊……」

  我呆呆地從鳩摩羅炎房間出來。總覺得腳下的步子輕飄飄,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力氣。弗沙提婆在門口轉圈,看見我出來,亟亟地上前問我:「父親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我喃喃,看見他還要再問,疲倦地搖頭,「弗沙提婆,我很累。我去睡一會兒。」

  回房間時走過正端著藥進來的羅什,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關切,探詢,憐惜。我的淚一下子控制不住,趕緊偏過頭不讓他看見,加快腳步回了房間。

  每至夜深,他都會在房間裡念經。我總是滅了燈,躲在黑暗中。房間裡的熒熒燭光,在窗上投下一個斜長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動,唯有梵音喃喃飄出,回蕩在空曠的夜中。羅什,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時間,如果你不是那個一輩子不能改變的身份,我應該會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對我,應該也是有情的,你會接受我吧?可是,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可是啊?你我,終究只是平行線的偶爾交錯,回歸原位,我們都有各自放不開的包袱。我愛你,所以,我決定,放棄你……

  鳩摩羅炎一天比一天嚴重,龜茲王和王后,一幫子王親國戚,來探視過好幾次。我見到了白震,白純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後被呂光立為龜茲王。我更是見到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龜茲公主——阿素耶末帝。見到她時,我的心情難以言狀。那是他十一年後破戒的對象,他未來的妻。以前讀史,看到羅什的這段記載,雖然也為他扼腕,但總是覺得離奇有趣,當故事講給別人聽。現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書上短短幾行的記載,才發現,愛上他了,怎麼還能承受他與別的女人日後有這樣的關係?看到阿素耶末帝對著羅什嬌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羅什對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發狂,儘管我嫉妒的對象還是個小女孩。可是當我要爆發時,鳩摩羅炎的話便會在腦中響起,如冰水淋過,頓時澆滅了我所有不該有的火。是啊,我答應過鳩摩羅炎一定會儘快走。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麼資格嫉妒他本來就該有的命運?

  用了各種名貴藥材,拖了十幾天,油燈終於還是耗到盡頭。那個深夜,兄弟倆守在床前,我則站在一角,聽得鳩摩羅炎斷斷續續用盡全力對著弗沙提婆說:「別怨恨……你母親……她一直很愛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經渙散,只有喉頭上下滾動,依稀能辯出他在說:「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極樂世界……再重聚……」瘦得仿佛能見骨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怕是不能罷……她已經證得三果……位列無色界①了,而我……卻還在欲界中……苦苦掙扎……」

  弗沙提婆握著父親的手,哭得肝腸寸斷。羅什則一言不發,目光哀淒地緊盯著父親的臉。鳩摩羅炎喃喃著:「第一次見到她時,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攏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麼,「她好美,又那麼靈秀……」

  「耆婆,別走……孩子們還那麼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經完全沉浸在記憶裡。他的眼裡流出從沒見過的溫情,似乎他一心念著的那個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掙,弗沙提婆趕緊抱住父親。鳩摩羅炎的手無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懷裡。弗沙提婆發狂似的大聲喊「父親」,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回應了。羅什呆呆地望著,臉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雙膝跪地,梵語經文喃喃念出,與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協調的對比。

  「別念了!除了念經,你還會做什麼?」弗沙提婆放下父親,轉身對著羅什吼,聲音沙啞粗暴,「你整天念經,有什麼用?這能讓父親復活麼?」

  他用手指著羅什,咬牙切齒的樣子猙獰恐怖:「你只會躲在經文裡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畫個空空的死後世界,還能給什麼?」

  「弗沙提婆,別這樣說你哥哥。」我沖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親的痛轉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轉身對著我,眼睛紅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親眼裡只有他一個兒子,他從沒有在父親身邊盡過一天孝。可父親,還是每天念著他以他為榮。」

  他突然甩開我,力氣大得讓我差點站不穩:「還有你,你的心裡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寵愛,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麼回報給愛他的人?父親死了,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有!他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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