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們就這樣對坐著吃葡萄,我突然想到那句有名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差點噴笑,便教給他。他的漢語還是帶有龜茲口音,繞不准,笑得我倒地。在這樣的笑聲中,我突然好留戀此刻的溫馨,但願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法會裡他每日都很累,卻還是堅持來我這裡。我暫時停了講課,看見他來了就想方設法讓他能好好休息。有時真的好想給他按摩,不過也只敢在心中幻想一下。

  最後一日晚上,寺裡燈火通明,每個人都發到一盞小小的油燈。羅什在佛陀前叩首,點燃手中的油燈,座前最德高望眾的大僧走向羅什,在他手裡點燃自己的,然後一個個僧人按品階從前一人手中點燃,不一會兒,整個大殿遍佈跳動的星星火光。我也點燃油燈,捧著這盞小小的燈火,整個心靈都被照亮了。這樣神聖的氛圍中,羅什如同神靈,寶光流轉,神慧超凡,領著幾千人祈禱,將供桌上寫著往生名字的片片小木牌投入火中。喃喃的梵經盤旋回繞,綿綿不絕地灌入耳中,此情此景,竟讓我感動欲淚。

  那場法會結束後許久,我依然能不時回憶起那莊重的氛圍。再次領略了宗教的精神力量。難怪從人誕生起就有了宗教,而且,我相信會一直延續到人類滅亡。每個人都會有精神訴求,尤其在經歷苦難時。佛教會在南北朝時期在中原流傳更廣紮根更深,也是因為那是一段最慘痛的歷史時期。

  當我跟羅什說起這些感想時,他也微笑著表示贊同。對於具體的佛經,我絕大多數都背不出,只是從歷史和哲學角度跟他談論宗教。有時他對我所講的也不能理解,卻在思索片刻後又能以他自己的語言詮釋。一夜的時光,往往就這樣飛快地溜過,待到醒悟他該走時,不由恨起了愛因斯坦關於相對論的解釋為何如此貼切。

  我繼續在寺裡勘測畫畫。有時當我盤坐在大殿外測量時,他會走進來跟弟子站在院中交談。當我坐在殿中臨摹壁畫時,他會帶一群和尚進來講法,並示意我繼續畫,不用管他們。當我在佛塔旁踮起腳測高度時,一個高瘦的身影會拿過我的卷尺,在我頭頂遮起一片天。當我口渴時,一個小沙彌會及時端杯水送到我面前,然後一襲熟悉的褐紅僧衣在門外一晃而過……

  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現在已經到了看見他就莫名地心跳加速,看不見他就若有所失丟三落四。枕著他曾枕過的床,蓋著他曾蓋過的被,我都能小鹿亂撞地竊喜好一會兒。在雀離大寺,我手上還在畫著,目光卻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直到他對視上我的目光,給我淺淺一笑。我當然知道我的這些反應意味著什麼。我再多看他的臉,多聽他的聲音,我會沉淪,我會不想離開。但是,艾晴啊艾晴,你可以對任何人動情,獨獨不能對他。他不是你的那杯茶,他跟你,隔著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時間。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是個和尚,而你,遲早要回二十一世紀。

  所以,磨磨蹭蹭畫了兩個月後,雀離大寺的考察工作已經無法不結束。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在晚上課業結束後,跟他講我的打算。

  那天跟他講解的是《史記》卷第六十一——《伯夷列傳》。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餓死在首陽山。在太史公筆下,對這種積仁潔行,極度忠貞給予了高度的肯定。通篇《伯夷列傳》,講到伯夷叔齊的,只是很小的篇幅,而大段的話,都是太史公自己的感慨。

  「可是,伯夷叔齊這種愚忠,真值得效仿麼?當時,天下已歸周,他們不食周粟,可是采的野果也是周的野果,住的首陽山也在周的疆域,最後就算餓死,也是周朝的人給他們安葬。」我歎口氣,「每個人都會遇到艱難困厄,每個人在困難來臨的時候都要作出選擇。是忍辱偷生還是像伯夷叔齊寧願餓死?是我,我會選擇活下去。因為活著,才能完成心中的志願。而後世的評價,反正我已作古,管它怎樣?」

  我怔怔地盯著他,想到十一年後他的命運轉折點。他的內心,應該是深受煎熬痛苦不堪的吧?「所以,羅什,以後如果你遇上困厄,一定要想想你所立的宏偉志向,堅強地活下去。」十一年後,我不可能再出現,我也只能這樣給他一點點的提示了。

  「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他凝視著我的眼,用太史公的話回答我。

  我們對望著,四周沉寂了下來,一股不知名的空氣在我們中間流淌。他的臉漸漸浮出紅暈,突然微微偏頭,將眼光挪開。臉上的表情,有些微的尷尬,些微的懊惱,些微的……後悔。

  羅什,你其實根本不用我教。你背出來的那段,在《太史公自述》中,是《史記》的最後一個章節。我相信就算要你背出全部《史記》,你也能做到。那你為何,又要我教呢?我的心跳快地要奔出胸膛,我,我能推測你是為了想每日來見我,才裝出不曾讀過《史記》的模樣麼?可是……可是……

  閉一閉眼,強迫自己按壓下那顆劇烈跳動的心,用我以為平靜的音調緩緩說:「明日我就不到雀離大寺去了,我已經畫完。你知道在哪可找到去長安的商隊?如果不知,我自己去找也可以。」

  他沉默片刻,問道:「如今中原大亂梟雄並起,漢人與胡人互相仇殺。你一孤身女子,為何執意要去那危險之地?龜茲雖小,總歸安定,何不……」

  「羅什……」我輕輕打斷他,「你心中有大願想,要度化芸芸眾生。為達此願,你可願意去那危險重重的漢地?」

  「自然願意。」

  「我也一樣。」我盯著太史公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記》,「我也有理想。還記得我曾跟你說過麼,我的志向是寫出一部史書,能夠親歷歷史,還原歷史真實性。」

  五胡亂華自然是漢人歷史上最悲慘的時期。後趙石虎父子以殺漢人為樂,後趙短短二十來年,殺了幾十萬漢人。冉閔廢趙恢復漢姓,又頒《殺胡令》,只要看上去像胡人的一律殺死,一年之內,又殺了二十多萬胡人。中國的北方,在這二十多年裡,屍骨遍野,慘絕人寰。

  如果是這樣的時期,就算給我核武器,我也沒膽去。幸好這是羅什剛出生時的事了,現在的中原,前秦已經除了涼州和遼東,基本統一了北方,恢復了生產。而苻堅是我最欣賞的十六國時期的悲劇英雄,他的個人魅力讓我極其欣賞。趁著現在去他的前秦看看是我一直嚮往的,否則十年後淝水之戰就是他的滑鐵盧,北方又重新陷入四分五裂兵連禍結。

  我看向他,希望自己的眼神是堅定的。他對視著我,又將頭偏開,定定地盯著油燈微微跳動的焰心,語氣無波:「我替你安排。」

  我繼續講課,他繼續聽課。就當,我不知道他的心思。裝傻,繼續裝傻……

  結束時他仍如往常一樣淡定地離開,我正噓了一口氣,門又被推開了。

  「還記得克孜爾千佛洞麼?」他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從你說在那裡開鑿石窟寺,十年間已經開有十來個石窟了。」

  「七日後我要去那裡禮佛。」他盯著我,目光炯炯,「你想去麼?」

  我,我,我想去。他真的太瞭解什麼東西能吸引我了。我去的話,就能鑒定石窟的確實開鑿年份及開鑿順序,還能臨摹下那些在後世遭到破壞的精美壁畫。這些,都極有歷史價值。我真的擋不住這樣的誘惑。推遲幾日出發,應該沒問題吧?我的時間,還是夠的吧?

  見我點頭,他笑了:「七日後,我們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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