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將遊走的神思拽回,盯著他俊逸的臉,感慨萬千:「羅什,你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那個為改宗彷徨猶豫的少年了。」

  「是啊。」他的眼神越過我,似乎在回想什麼。嘴角一彎,露出一抹明朗的笑:「艾晴,若不是聽了你一番話,羅什也無法如此堅定改宗。這十年來,凡是遇有困阻,羅什都會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大乘度人,是為改變小乘自了弊端。佛法才能流傳更廣,普度眾生。所以,為了能度更多人,羅什的確費了不少心力。」

  他將眼光轉向僧房外,看著遠處,朗聲說:「佛祖保佑,如今羅什終於勸服了王庭和列位師尊,龜茲數百年間信奉之小乘,終見一些改變。」

  站在這丘陵高坡上,可以俯瞰整個雀離大寺。將寺分成東西兩部分的銅廠河,泛著粼粼波光。沐浴在有些西斜的陽光中,風鼓起他寬大的僧衣,他整個人如一尊欲飛沖天的巨鷹。腳下那一整片恢弘的佛塔佛殿,是他的帝國,他是萬人的精神之師。突然間覺得,如果說十年前我還可以跟他同步交流的話,現在他的思想,起碼在佛學上的思想,已經深邃到我無法到達的地方了。我畢竟是個凡人,比他多出來的,也就是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智慧。如果我們出生於同一時代,我也只能像所有人一樣,抬頭仰望高高在上的他卻永遠企及不了。

  「羅什,」我深深呼出一口氣,跟他一樣俯視腳下的大地,「龜茲不過數十萬眾。中原連年戰亂,幾百萬人還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扎,他們更需要精神上的解脫啊。」

  「艾晴,去中原弘揚佛法也是羅什一向的心願。」他轉頭看我,暖如春風的笑在嘴角蕩開,「你一直希望羅什去中原,羅什不會忘的。」

  對著那樣醉人的笑,我的心又開始不規律地跳了。

  到了他晚課的時間,我堅持要自己回去,不讓他送。他如今已是西域最大寺廟的CEO,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愛啥時候翹課就啥時候翹。他得以身作則。他點頭,告訴我回去的路,然後說他晚上再來。我想跟他客氣一下,讓他晚上沒必要再來,免得又有人說閒話。可是,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我知道他的脾氣,他根本不會在意那些閒話。而且,我心底,難道就沒有盼望麼?

  結果晚上六點多他出現時,我正心神不寧地老盯著門看。看見門打開,他那高瘦的身影被油燈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一刻,覺得我的心跳聲,強得能穿透整個院子。

  他為我重新上藥,又是那麼近的距離,又是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我真真真的醉了……

  注釋

  ①玄奘《大唐西域記》中對雀離大寺裡那塊巨大的玉石的記載:「照怙厘佛堂中有玉石。面廣二尺餘。色帶黃白狀如海蛤。其上有佛足履之跡。長尺有八寸。廣餘六寸矣。或有齋日照燭光明。」

  二十、再當語文老師

  頓挫的聲音繞在大殿上久久不絕,間雜著清脆的銅缽聲。「當!」一聲,梵音入耳,靈魂便在這樣齊整的誦讀中淋洗了一遍。

  我安頓了下來,每天睡足了就去雀離大寺幹活,勘測,畫平面立體圖。他已經跟寺裡看門的,看殿的,看藏書樓的,都打了招呼。於是在西域第一寺——雀離大寺裡,香客經常能看到一個雖穿著龜茲服飾但一看就是個漢人的女子,拿著個本子,用奇怪的筆在上面畫畫。時常還掏出把卷尺,奇奇怪怪地量這量那。而寺主,名震西域的大法師鳩摩羅什,發令讓寺裡所有和尚配合,不得阻撓該女子的工作。

  我在測量繪畫時,經常能看到羅什。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寺裡如何工作。他不是在跟弟子們交談講經,就是接見慕名而來的其他西域各國,甚至中原地區的學法僧人。他還經常到群眾中間,宣揚他的大乘教義。他的早課太早,我起不來,沒看到過。不過下午四點到五點時的晚課,我卻看到了。當鐘聲敲響,所有有品級的僧人都到大殿集中。羅什會換上袈裟,帶領眾人先向佛陀行禮上香,然後在首座坐下,開始領著大家念經文。幾百號僧人,齊聲用梵文詠誦,抑揚

  我的NORTHFACE背包還回來了。包裡的物品還在,那塊艾德萊絲綢也在。想起羅什送我這件生日禮物的情形,那紅到脖子的清純模樣,我開心地傻笑,趕緊拿出那塊絲巾掛脖上。不過裡面不是有很少的東西沒有了。但我也沒太在意,估計被弗沙提婆當玩具玩掉了。過了十年還能找回這麼多東西而且保存完好,我真的沒有更多要求了。

  晚上,他仍來我房裡,為我擦藥酒。看到我掛著那塊絲巾,先愣了一下,旋即嘴角浮出似明非明的笑。然後,應他的要求,我再次成為他的漢師。講解的第一本書是他指定的教材——《史記》。我開始了「百家講壇」連載,講起上古神話,講起三皇五帝。我本來就是個挺愛為人師表的人,因為專業是歷史,我有時會在黃金周到博物館打工當講解員。當我的聽眾聽得滋滋有味時,我會很有成就感。

  眼前雖然只有一個聽眾,但這位聽眾就算水平很高,也一樣聚精會神不時頜首稱是。我好像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當老師的那個階段了,只是,人未變,時間卻變了十年。如今,我不能再敲他的光腦袋,不能再板起臉說教。如今我這個老師,常常望著學生如希臘雕塑般的側臉,講著講著就目光發直,聲音漸弱。然後突然醒悟,又紅著臉喝水,咳嗽,找扇子,上廁所,等等。

  在寺裡還看了他主持的一場觀音祈願法會。觀音菩薩是從梵語的意譯而來,本來應該譯為觀自在。傳到中原後由於念錯,變成了觀世音。唐朝時因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諱,便略去「世」字,簡稱觀音。我本來並不知道這就是日後中原地區盛行的觀音法會,因為觀音的梵文名實在太難記。可是看到了供奉的觀音像就明白了。這時的觀音,不是我們熟悉的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而是個威武的男子,長著兩撇漂亮的小鬍子。此後,因為觀音周遊法界,常以種種善巧和方便度化眾生,並能夠「送子」,其形象漸漸變為女性。

  法會連做了七天,是為普通大眾祈願,任何人皆可參加。人們將自己已逝親人的名字報給專門的執法僧,寫在一塊塊木板上,供奉到香案前。羅什帶著眾人獻花上香,合十跪拜三次,舉手投足間姿態無不優雅出塵。他坐上高臺,手執銅鈴,搖一搖,脆響透耳,整個大殿瞬時皆寂。

  眼波流轉,睿智的雙眸掃過所有人,臉上浮現悲憫之色,整個人在香霧繚繞中如同化外仙人。他開口,聲音仿佛有穿透力,回旋在大殿上久久不絕:「自利是智,利他是悲,菩薩依智能之體,起慈悲之用,遍觀法界眾生,隨其機緣,拔苦與樂,自由自在,無所障礙。」

  眾僧一起跪拜,齊刷刷口念佛號。我身邊的一眾百姓也跪了下去,我趕緊學樣。接著他念一句經文,座下僧人就跟著念誦,虔誠的唱經聲響徹雲霄。

  這一天雀離大寺向所有善男信女免費送食物,由羅什親自贈送並祈福。隊伍都排到了寺門外,我在隊伍裡一點點向前挪,翹首企盼。他念著佛號合十敬禮,將已經包紮好的一份份食物遞送給人,手執精巧的長柄熏香杖在祈福之人頭上輕輕一點。每個領過食物接到祈福之人,都面露喜色。排了兩小時,終於輪到我,還真有點餓了。他看到是我,微微一愣,眼底流出一絲笑,對身邊的弟子耳語幾句。他將食物遞到我手上,我笑著合十回禮,頭低下祈福。頭上輕輕觸到一個器物,周身都被檀香籠住,抬眼看他,自信從容的氣質真真非凡夫俗子能比,不由得心又多跳了幾下。正要走,突然看到剛剛他耳語的弟子遞給他一串葡萄,他笑著接過,放進我手中。葡萄在龜茲是最常見的水果,也不值錢。偷偷看旁人,好像沒對我這額外的饋贈表示什麼不滿,趕緊低頭領了東西匆匆走開。

  那串額外的葡萄我沒捨得吃,在素描本裡扯一張紙包好,放進包裡。那天晚上他有些倦色,卻精神奕奕,開闊的眉間自信從容。想到他可能一整天都沒吃飯,光是派送那些食物就用了足足四個小時,有些心疼,趕緊從包裡拿出他送的葡萄惴惴地想如何勸他吃點東西。

  他一直看著我的舉動,看到了我剝開紙露出葡萄遞到他面前,有些發怔。沒等我開口,他接過,摘下一顆放進嘴裡,對著我笑:「很甜。」

  我愣一下,也摘一顆吃,真的是很甜,比我吃過的任何葡萄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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