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我點點頭。心想,佛陀時代,多半是禪坐,體力消耗不大,所以過午不食沒有問題。但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人都是吃晚飯的。因為在中原,僧人大多要在田裡勞動,所以修改了這條戒律。可見,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因地制宜地改變戒律,也體現了佛教的靈活性,難怪能歷經兩千多年而不衰。

  觀察了他們吃飯,再看喝水,也很有意思。侍女們用一個網兜一樣的東西,先過濾,然後才遞給他們②。我剛開始以為沙漠裡取的水有雜質,鹽鹼味比較濃,所以要過濾一下。但看到自己喝的水卻無須過濾,便有些奇怪了。

  他再磕磕巴巴地向我解釋:僧人喝水要過濾是為了防止喝水時將水中生物一併喝進肚子,造成無意間的殺生。所以,按戒律規定,僧人必須隨身攜帶過濾網,不帶濾網不得離開居住地超過二十裡。

  他這番解釋後我便即刻想起,玄奘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曾將皮囊裡的水打翻,差點渴死。而他之所以會將珍貴的水打翻,就是因為太遵守戒律,要嚴格過濾水。

  晚上我坐在帳篷外的篝火邊做考察筆記,將這些見證到的都記錄下來。頭頂,漫天星斗璀璨,在深藍天幕中點點閃爍。

  在21世紀的新疆我也在深夜仰望過這乾淨無垢的天空,那時的我,也曾想到過古人是否如我一樣注視過同一片天。而我現在看到的星夜,會是千年後我仰頭看過的那片純淨麼?這個問題,讓我陷入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是平行空間裡的兩個我,在同時仰望蒼穹麼?我,之於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

  ——注解——

  ①「吐火羅」(Tocharian)的叫法是兩位德國學者Sieg和Siegling于1908年解讀並命名的,分為吐火羅A和吐火羅B。而我國研究者多採用「焉耆語」這個概念稱呼吐火羅A,多用「龜茲語」稱呼吐火羅B。

  ②對僧人來講,水分三種:一種叫「時水」,即當時就可以取用的水,必須經過嚴格的過濾(所謂「僧帶六物」,這六件東西之中就有濾水器);另一種叫「非時水」,即非當場飲用之水,但也必須濾過,放在備用的容器中,預備將來需要的時候喝;第三種叫「觸用水」,即一般認定為乾淨的水,用來洗一些東西,如缽盂、手和臉等。

  四、語言天才

  第三天我們在一條已經乾涸的季節河邊紮營,母子倆要先念經。他們不吃晚飯,我就跟其他人吃,還是簡單的饢和麵湯。由於我自己是跟其他侍女同住,而小和尚卻是絕對的VIP待遇,有最好的私人帳篷,所以課堂就設在他的帳篷裡。

  走進帳篷時我愣了一下。吉波正在給他剃頭,細碎的褐紅髮絲點點灑落在圍住脖子的白布上。他看見我,溫和地笑笑,讓我先坐在旁邊等他一會兒。

  我在等待之時不由得仔細打量他的腦袋。他的頭不像他媽媽被刻意夾過,所以頭形很正常。幸好他們所處的時代和地域不需要僧人在頭上燒戒疤,否則那些疤痕不光是皮肉受苦,恐怕他近乎完美的外形也會遭到破壞。

  想起燒戒疤,不禁莞爾一笑。這可是漢地佛教文化的小小土特產。

  其實本來中國和尚也跟其他國家僧人一樣不燒戒疤,據說燒戒始于南朝最狂熱的佛教徒皇帝——梁武帝。他曾三次捨身佛寺當和尚,又三次被大臣用重金向寺廟贖回。為了迅速擴充信徒,他大赦天下死囚,令其信佛當和尚。但又怕他們逃出寺院,重新犯罪,就以黔刑(在臉面刺字)為垘本,在頭上燒上戒疤以便隨時識別,加以捕獲。

  而我個人認為,中國和尚要燒戒疤是統治者的需要。僧人不事生產,不納稅,無子女,對統治者而言,如果僧人過多,便會對生產力有影響。無子女,又對「不肖有三,無後為大」的倫理道德產生衝擊。歷史上幾次滅佛事件,究其深層原因,都是出於對經濟和道德倫理的維護。但是宗教卻必不可少,可以幫統治者穩定社會。所以僧人都有文牒,政府嚴格控制僧人數量。而外在的區分就以戒疤,只剃個光頭冒充和尚一看頭上沒有戒疤就會露餡。幸好解放後這項習俗被廢止了,不過聽說還是有寺廟舉行燒戒儀式的。

  「艾晴!」

  我猛地回神,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神采奕奕。他已經剃完頭,整個人看上去乾淨清爽。四顧一下,吉波已經出去,我居然想得那麼入神,連她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吐吐舌,趕緊踞坐到幾案邊,開始了第一天的教學。

  先是他教我吐火羅文。他雖然講得很仔細耐心,但畢竟漢語水平有限,吐火羅文字母又難記,比我當年學德語還痛苦,急得額上暴出了幾顆痘痘。一個小時後我趴下,伏在幾案上要求休息。我的第一節吐火羅文課就這樣痛苦不堪地結束了。

  休息一番換我教他。我在暑假時義務擔任過掃盲班的語文老師,對漢語的初級教學還是頗有心得。漢字入門其實不難,都是從看圖說話開始。難的是在沒有拼音的古代很難記住發音。

  古代的發音方法叫反切①。就是用兩個字來注一個字的音,取前一個字的聲母,後一個字的韻母及聲調。例如秀字就可以說是西幼切,也就是取了西字的聲母,幼字的韻母和聲調。反切有專門的字表,叫《廣韻》。但是我畢竟不是古人,自然背不出這個反切表,我又不敢提前兩千多年發明拼音,只能讓他死記硬背了。

  我掏出素描本和鉛筆,一邊畫圖一邊講。他對我這新奇的寫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問我這光潔的紙和硬頭的筆如何製造。我只好硬著頭皮含混地告訴他這是一位奇人給的,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有,我也不知道怎麼製造。然後就擺出老師的譜,讓他專心聽講,不要問東問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為了穿越練習了一年的繁體字,不過想到秦是寫小篆的就頭皮發麻。小篆我只能看不能寫,但願不會發生歷史錯位。幸好他在西域,去中原的可能性不大。

  他本來就有點漢語基礎,有些字也認得。但他還是學得很認真,兩眼緊盯著我的素描本不時點頭,挨著我的身子傳來好聞的檀香味。

  第二天我們繼續趕路,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溝通更通暢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講一遍,當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講到同一詞匯他就不會再問。而且他還能根據漢語語法調整原來顛倒的主謂賓。

  我要是這會兒對著漢人講話,肯定就是文言連篇。不過對著他,我就跟平常在21世紀裡一樣講話。因為他是個老外,我沒有心理障礙,不怕他認為我講話不正常。他喜歡問我中原的人文風俗地理歷史,我就回憶看過的史書掰給他聽。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聰明,記憶力超好,對語言好像有種超強的天賦。

  我問他為何帶著軍隊出遊,其實是想從旁打聽一下他們的身份。他說他們已經在各國遊歷了四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之間,都是幾百里無水無草的荒漠,而且這些地方都是無人管轄的「三不管」地區,經常會遇到盜賊。他們攜帶有不少珍貴的經卷佛像和舍利,為防被搶,所以他們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遊也常常經歷盜賊,不由重重點頭同意武裝力量的重要性。不過還是沒探聽出他們的身份,只知道這支武裝力量是他們四年前從龜茲就帶出來的,而且是正規軍。嗯,能夠讓國家機器當保鏢,這兩人肯定跟王室有關。

  吉波跟在我們身後靜靜聽我們談話。她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平靜,偶爾跟兒子講幾句,雖然我聽不懂,但她嗓音柔和,應該不是什麼責備的話。她一直溫和高雅,看得出她很疼愛兒子,但卻沒有尋常母親對兒子的親昵舉動,可能跟入了佛門有關。

  不過到了念經的時候她卻很嚴格,表情肅穆虔誠,眼觀鼻鼻觀心,一絲不苟地帶著兒子一起喃喃。這時候的兩人,就像是拋開塵世一切超脫輪回的化外之人,那一聲聲經,字字敲進心坎深處。我第一次感到宗教震人靈魂的力量,倚在帳篷口,我也聽得癡了。

  晚上繼續教學。我狠命回想,還是吐吐舌自覺攤開手掌伸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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