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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傅籌一直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他的情緒從始至終沒有過任何起伏,令那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張面具,偶爾嘴角略深,深得讓人看不透其中的含義。他放下杯子,起身致歉道:「是末將一時疏忽大意,竟然忘記離王忌酒一事,真是抱歉得很。來人,快將酒水撤下,換上茶。」

  下人一陣忙碌,這一席本就是各懷心思,經此一事,眾人更無胃口,宴席便草草結束。

  將軍府外,宗政無憂上了馬車,漫夭終於舒出一口氣,心雖空落,卻也漸漸踏實。她正待舉步上車,身後那輛華麗馬車內忽然傳出低沉的一句,「容樂長公主請留步。」

  漫夭心間一沉,身子僵住,這個時候宗政無憂叫住她做什麼?莫非被他看出端倪了?她自認在這宴席中並未露出馬腳,忙斂了心神,緩緩回身,平靜道:「離王殿下有事請講。」

  不同的嗓音,但這樣平靜的語調,以及那一轉身的優雅自如,都帶來一種隱約的熟悉感,非常淺淡,淺淡到容易被忽略掉,除非有著異常冷靜和清明的頭腦,可宗政無憂此刻恰恰就缺了這個。

  宗政無憂懶懶地坐在車內,目光似是要透過珠簾望進她的眼裡去,但她卻垂了雙目,他的視線只能停留在她面前細密的珠簾之外。他沉聲道:「公主在大殿之上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取得半年之期,就是為等待傅將軍的凱旋?真可謂用心良苦。」

  原來是說這個。漫夭放鬆下來,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兩個多月無人打擾的自由以及她順利為自己安排的虛假身份,在傅籌剛剛還朝的第一日便出現一個假公主代她選夫的那一刻開始,令這之前的一切看上去順利得不正常。

  她嘲弄道:「是啊,的確是用心良苦呢。」只是用心良苦的那個人,不是她。

  她所追求的不過是自由與真心,如今,自由已失,或許,她從未真正擁有過自由,那兩個月裡,她其實一直都沒逃開別人的掌控,皇兄不加以阻止,是因為還沒到時候。而她所以為的真心更是可笑,一場幻夢,罷了。

  宗政無憂微微一愣,眼神倏然變得犀利,漫夭立刻回過神來,連忙笑道:「離王此言差矣,我乃一國公主,既知離王對我無意,便也不願委曲求全去做那自討沒趣之人。不錯,定下半年之期為讓離王回心轉意確實是個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借此機會多瞭解那些貴族子弟們,從而選出一個最適合的人做我的夫君,畢竟這樁婚姻關係到兩國的情誼,總不能因為離王的拒婚而隨便選出一人替補吧?那樣,我啟雲國的臉面不是讓我給丟盡了?」

  她淡淡地笑,就像第一次在乾坤殿與他說話時的表情。

  宗政無憂似笑非笑道:「看來你認為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比人們眼中有著高貴血統的皇親貴族更能增長你們啟雲國的臉面?」

  漫夭譏誚道:「離王此言差矣,那日在皇宮宜慶殿,離王殿下不是也看到了,容樂選夫之時,那些皇子貴族們因我容顏醜陋,無不避我如蛇蠍,唯有傅將軍不同,我不選他還能選誰?」

  她倒是句句在理,令宗政無憂回想起大殿上的情景。漫夭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安,這個時候,她不適合與他說太多話,她必須馬上離開他的視線。想到此,她笑道:「怎麼,離王殿下後悔了麼?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宗政無憂嗤笑一聲,滿眼的嘲弄與不屑,對下人吩咐道:「回府。」再沒看她一眼。

  她就這樣逃離了他的掌控。

  一粒散香丸,一顆變聲丹,一個身形相似的蒙面舞姬,一壺為他所禁忌的陳年佳釀,這些本是她用來脫身的計謀,卻在痕香與傅籌的配合下,天衣無縫,堪稱完美,但正因他們配合得太過完美,讓她感覺到這一切,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前方的豪華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內,剩下能印在她眼中的,也僅是漆黑的夜幕。她仰起頭,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但那沉重的窒悶感依舊重重壓在心裡,揮之不去。

  「宗政無憂,再見!」

  上了馬車,漫夭也消失在這片夜幕之中。

  傅籌這才走出門口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貫溫和的笑容從唇邊緩緩隱去。任宗政無憂如何睿智,也斷然不會料到他要找的人其實就一直坦然地坐在他的身邊。那個女子,真是心思縝密,善於運用周邊可用的一切事物、人,還包括人心。空曠的、一眼即可望盡的浴室,碧色不透底的浴池,痕香的形似,太子的色心,宗政無憂的自負和禁忌,以及他必定的配合,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但是有一點,她也許不知道,若他準備的那壺酒不是「十裡香」,那麼想騙過宗政無憂的眼睛,只怕不會那麼容易。

  傅籌背著手站在臺階之上,目視遠方,如同立在高處之人俯視蒼生的姿態。他微挑了嘴角,輕輕地笑,兩日後的婚禮,他已經越來越期待了。

  第十章 浮出水面

  夜涼如水,離王府,無憂閣內沒有掌燈,一片漆黑。

  寬敞的大床上,宗政無憂睡得並不安穩,似被夢境困擾,眉頭緊鎖。

  「父皇,這是什麼酒?聞起來好香。」七歲的男孩長著一張比女孩兒還美的臉,像是仙童一般。他身邊的男子冷峻的眉目蕩漾著專屬於慈父的溫柔,笑著說道:「這酒叫做『十裡香』,皇兒若喜歡,明日晚宴,父皇叫他們多送些來。」

  「好,可是,母親不喜歡我喝酒,我只能喝一點點。父皇,您也少喝一點,不然,母親更不會理你了。」男孩鄭重其事地說。

  那麼小的孩子,當時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那麼好聞的味道,最終將他和他最親的人全都送進了地獄。

  冷峻男子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過了好久,才歎出一口氣。

  黑夜如同一個幽暗冰冷的地獄深潭,似要將人吸附進去。沉浸在夢裡的宗政無憂眉頭皺得更緊了,像是打了一個死結。

  畫面輪轉,那令人神魂具碎的一幕開始上演……

  充滿濃重藥味的屋子,零落散亂著的破碎衣衫,失去理智的男人瘋狂索取,身上每一滴汗液都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欲望氣息,身下之人早已面無人色,纖細的十指摳進了床板,用血淋淋的皮肉宣示著無法舒解的痛苦和絕望,死亡,在無聲中蔓延……

  面如死灰般的慘白一片,豆大的汗珠自沉浸在噩夢中的男子的額角滾落下來,濺濕了雪白的床單。

  宗政無憂一聲驚喘,猛地睜開眼睛,漆黑如幽潭般的眸子充斥著悲絕和痛苦的神色,他閉了閉眼,平了喘息,再睜開眼,又是一片清明的冷漠。掀開被子,起身走到窗前,窗子吱呀一聲被打開,冷風透入,鼓吹著他被冷汗浸濕的中衣,一陣透心的涼。

  「冷炎。」黑暗中,他叫了一聲。

  身後立即閃出一個黑影。

  他問:「『十裡香』不是都毀了嗎?為何將軍府還會有那種東西?」

  冷炎回道:「當年秦家被抄斬,酒窖裡的酒,的確一滴不剩。今日出的『十裡香』,聞起來與當年酒窖中的『十裡香』味道一樣,但是香氣並沒有傳出將軍府,不像多年陳釀。」

  「不像多年陳釀?」宗政無憂一怔,旋即回身,眯著眼睛,目中寒光閃耀,「你的意思是秦家落江的那兩個孩子沒死?速速去查!」

  「是。」

  「等等。」宗政無憂叫住他,停了一會兒,又道,「將軍府那邊還是沒動靜?」

  冷炎點頭,「找不到人,也沒見她離開。」

  宗政無憂面色已然恢復如常,但內心卻因那夢境仍然起伏難定,腦子裡很亂,無法靜下心來思考。他在窗前來回踱了幾步,擰著眉,沉聲道:「繼續盯著。明日封鎖城門,挨家挨戶地搜,一定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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