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五七


  待拓跋宏駕臨,已是薄暮時分了。雖是親密無間的人,此刻見了,也有羞怯之色。我照例半垂著臉,身是素淨,鬢角一朵新簪的芍藥,顫巍巍的花蕊在風中有脈脈的情致。我不經意地側臉,那花便正對著他的眼。他的銳氣轉瞬化作柔情,擁著我,輕聲道:「可有半年沒見了。」

  這輕柔的一聲,仿佛我們是尋常夫妻。他清湛的目光毫無顧忌地直視過來,迫使我也抬眼,卻只是匆匆一眄,終不敢長久正視。只覺得他變了。仍是挺拔的身姿,清明的眉眼,卻真的變了。他鎮定、從容、自信,是更有人君之氣了。

  我的眉梢亦帶了一段難得的喜氣,盈盈下拜,道:「臣妾恭喜皇上。」他懂得我的心意,含笑受之,雙臂便適時扶住了我。

  「朕從朝堂回來,方才召集眾臣,論遷都之利弊。有人說,如今四方未定,不宜遷都。然而,朕遷都,正是為了經略四方啊。」他握著我的手腕,隨著言辭的力度,不覺稍稍用勁。堅定的力道,倏然喚起我的沉埋已久的心事,便將溫柔笑靨,轉瞬換了端莊肅穆。我輕聲和道:「臣妾明白。平城位於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難以號令中原,確非帝王之都。」

  他頷首,以示贊許。心近了一層,便將苦惱緩緩傾吐:「先祖久居平城,家業根基皆在於此,要想順利遷都,又談何容易。何況帶頭反對的還是朕的長輩。」我不禁嗤笑:「和南伐相比,他們就不得不選擇遷都了。」

  他的唇邊倏然銜起一絲矜持的笑,頗有幾分不屑:「南伐?」我見他這般神情,心中自是通明,不禁輕聲問:「臣妾斗膽,當日,如若他們寧可南伐,也不願遷都,皇上又當如何?」

  拓跋宏一怔,繼而緩緩搖頭,冷靜中帶著淡漠的恨意:「不,他們不會。他們只要保住方寸之地,只要他們的家業、他們的經營。他們更怕打仗,更怕風餐露宿、長途跋涉,更怕流血犧牲……」

  我一晌默然。拓跋宏忽然冷笑道:「當日大雨傾盆,三軍待發,他們一個個跪在馬前痛哭流涕。朕當時以遷都為條件,他們不敢反對。如今朕已班師回朝,他們倒結了黨,一而再再而三地勸朕打消此議!」

  我忽然反手,回握住他的手臂。透過他的力道,我在寧謐中能清晰地感受到突突流通的血脈,一種生命的血氣倏然湧上來。我輕聲,卻又桀驁地說:「陛下斷自聖心,又何須顧慮他們!鮮卑遠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以東木根山為都,昭成皇帝以盛樂為都,道武皇帝才遷于平城。既然他們能遷,皇上又為何不能遷!」

  拓跋宏聞言一怔,因我少有這般決絕的時刻。他僵硬的面色有了柔和的痕跡,仿佛得到了極大的安慰,欣然道:「宮中有你,朝中有李中書、任城王、始平王,這也是朕的運氣。」我低頭莞爾,仿佛也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晚膳清簡,我親自擺上杯盤碗盞。那道鵝掌卻是少不了的,他會心一笑:「若非此物,我們就失之交臂了。」我半真半假地接口:「當日在家廟,也未曾萬念俱灰;但若是皇上沒有想起臣妾,那才是真正的萬念俱灰,臣妾只有削髮為尼了。」

  說罷,許久不聞他的聲音,我探頭望去。他卻只是怔怔地凝視著我,到底心酸不忍,道:「妙蓮,這些傻話,又提它作甚?」他看我的目光全是寵溺,仿佛我真的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我低下頭,酸澀之意哽咽於喉頭,便以銀筷輕擊紫龍黃碟,說道:「吃罷。」

  晚膳才罷,不過戌時。我淨了手,見門戶微敞,皎皎月光並搖搖明燭,一直映到面上來,轉首又見張弦以待的七弦琴,便起了一番旖旎的心思。拓跋宏卻猶豫了,輕聲道:「朕今晚約了始平王議事。」

  失望之情是瞬間流露的。待要掩飾,拓跋宏的歉意卻已滲在牽念的微笑中。我默然承接了他的目光。他猶豫了一下,終究轉過臉去,斬釘截鐵地吩咐:「擺駕,清徽堂!」

  倚著門扉望了片時,終於還是回轉入室。我兀自彈了一曲,清聲吟唱:「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涕零雨面毀形顏,誰能懷憂獨不歎……」

  他其實並未走遠,那琴聲歌聲在靜夜裡嫋嫋漾著,他必是聽見的。但到底也踏著清歌,一步步走遠了。

  3

  幾日後,昭陽殿中設了家宴。

  碩大的赤金盤裡盛了半羊;周圍一圈天青冰紋瓷盤,珍饈佳膳漸次排開:紅燒麅肉、拌薰雞絲、晾羊肉、牙韭肉脯、金銀肘花、燕窩鴨絲……雖是瓷器,卻配了鑲有瑪瑙寶石的金碗蓋,亦有一溜兒裝了折疊奶皮等鮮卑吃食的赤金螺螄碟,以及赤金鑲玉的筷子,與之相配。

  這些陳設只于立後時的合巹宴上用過。平日若是這般排場,原本也無可厚非,只是拓跋宏,以及業已去世的文明太皇太后,都是講求節儉的人。後宮妃嬪誰也不敢僭越。此刻見了那五色斑斕的膳桌,我不免驚異,心知馮清平日並不如此,無非是今日隆重些,以示身份罷了。

  臨入席時,拓跋宏的面色果然籠上一片陰翳。我將笑意悄然抿去,又聽他吩咐道:「上茶。」然而面前卻是酪漿。馮清小心翼翼地進言:「北人的習慣,一向是渴飲酪漿。」拓跋宏倏然盯住馮清,一言不發。

  「皇上恕罪。」馮清垂下目睫,亦抿去了目中的委屈,輕聲道,「臣妾這裡因無人飲茶,故而不備茶葉。」她本是請罪,奈何言語僵硬,氣氛頓時便凝滯了下來。

  殿外廊間,樂工本已就位,欲奏起平和歡愉的祝頌之曲,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打斷。羅夫人性本安然,自是不聞不問;高貴人怯懦;袁貴人雖是伶俐的口舌,但此刻正抱了幸災樂禍之心,也就一言不發。

  稍待片刻,我才微笑啟齒:「這怪不得皇后,是臣妾疏忽了。這次南朝進貢的新茶,皇上悉數賞賜予臣妾。臣妾本想擇上品與皇后共享,不料竟忘記了。」平淡說來,半是無心地彰顯了拓跋宏的偏愛。身畔幾道目光,隨即輕掃過來。看似平靜,惟有置身其中,才能感覺到尖銳的刺痛。

  馮清面露赧色,便以冷笑來維持尊嚴:「昭儀的好意,本宮心領了。」我心知她素來高傲,必不會領情,便愈加做出十二分的恭順,問道:「然則,皇后是喜歡紫筍茶呢,還是陽羨茶?臣妾正打算……」

  「夠了。」馮清突然出言,她修得兩痕纖細平直的長眉,此刻眉心一擰,便顯得頗有英氣。只是她才二十歲,稚氣未脫,鮮卑式的後袍已然有體不勝衣之感,這肅穆的怒意,更顯得空虛而可笑。我唇邊旋即漾出一絲淺笑,個中意味,只有馮清知道。她並非不心虛,但唇角一牽,怒意明明白白,「堂堂鮮卑皇后,不屑于區區漢人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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