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五八


  拓跋宏只當我一心為馮清解圍,本想就勢下臺,聞聽此言,登時大怒,霍然起身道:「皇后!」孰料馮清竟冷笑道:「我記得皇上以前是從不飲茶的。」她眼中本是嘲諷之意,此刻卻漸漸成了幽怨。這怨懟並非完全指向我。因拓跋宏是在我回宮之後,才又恢復了飲茶的習慣。

  拓跋宏聞言,也有一晌默然。待怒意稍斂,只餘下無可奈何的倦意,遂揮手道:「夠了,都夠了。」目光匆匆與我打了個照面。不過刹那間,我勉強回他一個豁然的笑。然而,他對馮清仍有勉強的敬意,「今日本是家宴,又何須為這等小事發生口角?」

  羅夫人坐在下首,悄然向身側的宮人遞了個眼色。不多時,幾位小皇子便由各自的保姆領著,依次上前祝酒。拓跋宏的興致重又高昂起來。

  我留心那幾個孩子,恪兒最是清秀文弱;羅夫人的懌兒,不過七歲,五官倒也罷了,只是眉間的神情,倒有一種難得的從容蘊藉。我不覺凝神多看了他幾眼,心中慨然。

  席間,拓跋宏終究提到了遷都之事:「平城地寒,六月雨雪,風沙常起。洛陽乃錦繡之地,龍興之都,況關中物產豐盛,漕運通達……」他極力描述洛陽之盛,最後又笑言,「何況,洛陽的宮室比之平城,不知壯麗了多少。」眾人左右相視,不覺微微一笑。

  高貴人忽然說道:「皇上如此說,但多數人卻捨不得南遷呢。」我不免暗自思忖,她這話當真是無心?馮清卻是聽者有意,面色微微一沉。拓跋宏笑道:「那你可願意遷?」高貴人不假思索便笑道:「臣妾寧可南遷,也不願皇上南伐。」

  我聞言終於松了口氣。細細一品,她這話中也有親昵的情分,只為聖眷未衰。但我如今早已不把她放在心上了。拓跋宏淡淡一笑,並不接口。她亦只是含笑,身畔兩個稚子,拓跋恪、拓跋懷,她於年初又誕下一位公主。如今兒女俱全,她眼神裡不經意的,全是嬌慵與滿足。

  拓跋宏沉吟片刻,終究換了溫和的口氣,向馮清說道:「待洛陽的宮室營建好了,皇后便可率部分宮人先行南遷。」馮清並未即刻答話,直到拓跋宏的目光以不容抗拒的威嚴,輕掃過去,她才莊容相對,勉強道:「臣妾遵旨。」

  我注視著她,目不轉睛,微笑似有若無。馮清悄然斜視,平靜而淡漠的眼波並無漣漪,卻將那絲絲縷縷的寒意,向我橫掃過來。

  4

  從拓跋宏口中聽到王肅的名字,是他回朝數日之後,偶然得閒,與我細述此番南巡的所見所聞,無意中提及的。

  「王肅?」我低聲道,「臣妾那日也聽任城王提起此人,心中疑惑,只是不敢貿然相問……」拓跋宏停住話頭,問:「莫非你認識此人?」聽他這口氣,顯然王肅還未提及曾在馮府一事。我淡淡地說:「臣妾記得,府中原先請了一位先生,教授小弟馮夙漢學。那人便叫王肅。後來辭去了。不知此王肅是否為彼王肅?」

  拓跋宏沉吟道:「你看那人如何?」我略一思忖,答道:「只有數面之緣,臣妾看他氣度不凡。小弟也時常說起,誇他博涉經史,對於南朝典制很有考究,尤其精於《禮》、《易》……」

  拓跋宏聽了幾句,唇角漸漸上揚,繼而大笑:「正是此人。」我反而有些不安:「皇上何以肯定是同一人?」他自信地笑道:「天底下,這樣的人能有幾個?」我會意,婉轉一笑:「有才之人難得,更難用啊。」

  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將雙眉輕輕一擰,若有所思。我轉身去撥弄案上的青銅鎏金熏香爐,撒一束沉香,便有嗤嗤的燃燒聲。我執一枚銅鉤,一面細細撥著香屑,一面沉吟著等他出言。

  「王肅是始平王引薦的。朕在鄴城行宮與他相見,論及為國之道,陳說治亂,此人辭義敏切,辯而有禮,音韻雅暢,深會朕心。奈何王肅不僅是漢人,還是南朝人,朕過分拔擢,朝中不免議論紛紛……」

  我久久不出一言。拓跋宏驀然察覺到這突兀的緘默,不禁問道:「怎麼了?」我並不轉身,便任由恨意取代了婉順的顏色,澀澀地問:「漢人如何?南朝又如何?」拓跋宏不覺歉然:「妙蓮,朕並沒有輕慢漢人的意思。」

  我無聲地笑著:「臣妾是漢人,臣妾的母親是南朝人。光是這兩點,便矮人一頭了。」

  「妙蓮……」拓跋宏帶著憐憫,出言制止。

  我勉力將怨恨化作悲涼,靜靜地說下去:「臣妾很小的時候,就聽見博陵長公主罵我娘是狐媚子,說漢人只配與鮮卑人為奴……」說到此處,心中也是一怔。為何要說這些?不及思慮,淚水卻先溢了出來。兩下裡靜默。我稍停,又繼續說道:「皇上大概也是知道的,我娘原本是歌舞伎出身……」

  拓跋宏一震,不忍見我自輕,忙輕聲打斷:「過去的事,不提了。」我恍若無聞,尖銳地反問一句:「皇上真的以為,這些事都過去了麼?」他霎時沉默。我壓抑著歎了口長氣,一半真情,一半做作,淚水便流了滿臉。

  在我因哭泣而微微喘氣之時,他從身後輕扶住我顫抖的肩,柔聲道:「是朕惹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又輕輕拍著我的背脊,問道:「這些委屈,怎麼以前不告訴我呢?」

  然而,我如何能向他訴這些委屈?我不敢,也不能。而他的委屈呢?也只在極偶然的時候,以冷靜的語調,輕描淡寫地提及。他畢竟不能親自將過去的歲月,一層層剝離出冰冷嶙峋的本質。我們兩人是何其相似,我不訴委屈,他不憶過往,極力避開了自己最無助的回憶。

  此刻,他就在身後,溫熱的氣息提醒著我親密無間的距離。我終於輕聲回答:「我最初進宮的時候,一心以為,可以永遠避開那些人和事,再也不必想起了……」

  拓跋宏的手忽然停留在我的背上。馮清仿佛是橫亙於我們之間的影子,但那兩個字,誰也不提。當兩難的緘默一點點擴大,使人惴惴不安時,我又逼出一聲歎息:「看來,這是我的命罷!」

  他忽然用力扳著我的肩,有些急促地說:「不要這樣想。朕平生夙願,就是化胡為漢,化漢為胡。莫非你也不懂?」

  我心下一怔,為他話中的苦澀、無奈,以及淡淡的失望。我回身,隱有淚意,然而淡薄的欣慰之情卻使我展顏微笑:「臣妾懂得。」

  他又是急切地一句:「那麼,你可甘心等候?」我深知前路漫漫,心中有淒苦無依之感,但當下,也只是含淚反問一句:「相識也有九年了,你說我可甘心等候?」

  九年了,我心中亦是一驚。他歎息著,忽然輕輕地攬我入懷。這親昵的舉動,竟使我有突兀之感,半晌不能回神。

  許久之後,他又將話題繞了回去:「既然你與王肅是舊識,朕改日就召他進宮飲酒,你順便也可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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