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四九


  盒中是數十枚方形彩箋,每一枚,都標了序號。取其中一枚展開,有淡薄的芬芳,竟是半白半紅的粉末。「這是白獺髓、玉屑和琥珀屑,以此敷臉,可以除去疤痕。」馮夙解釋道:「始平王吩咐,一定要按標記順序來。」我又拆了幾包,見是一樣的粉末,並無差別。馮夙又道:「越往後,琥珀屑減得越少,不然,疤痕褪後會有紅點。」

  我一怔而黯然。他是否以為,我的苦衷只是這疤痕?再一思忖,他定是想幫我重回宮廷,只是並不明說,亦不正面干預罷了。我心中感激,卻仍然溫柔地回憶著,那個在太華殿上以漢語誦讀《皇誥》的青衣少年哪兒去了?終於緩緩地歎了口氣,捧著錦盒,我無聲息地坐在石凳之上。

  「姐姐!」馮夙忽然鄭重地叫我。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囁嚅道:「你……你還是跟高菩薩回洛陽去吧。」我微微變色。馮夙又道:「姐姐,三姐已經是皇后了,馮家已經不需要你了!」他目中是痛惜無奈的神色。我心頭一震,面色煞白,到底冷笑出聲:「你不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于馮家,再也沒有任何作用了。」春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我眼前恍惚,羞見這良辰美景,難道這夙願終究是虛化了?

  馮夙不忍面對,轉首去看花開如錦的一行杏花:「姐姐又何必執著於過去,能得到一個認真深情的人……」

  我怔住,深深地凝視馮夙,輕聲道:「馮夙,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彭城公主?」他沉默了很久,終於輕輕點頭,然後說:「駙馬都尉劉承緒已經不行了……」我想起拓跋宏當年的安排,心中微微一痛。歎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我有時候想,所謂的美姿容,通書史,擅音律,這些自矜之處,竟是命運給我設下的圈套。便如孩提時的秋千,乘風蕩到最高處,風景獨好,終究還是要墜下來的。然而,我墜下來,卻不是落回原點。而是掉進紅塵之外,萬丈深淵。

  高菩薩,便是這其中惟一的慰藉。

  然而,他終究無法撫慰我心底的寂寞。我不禁呢喃:「我也是認真深情的人。只是,我認真的是什麼,深情的又是什麼?我執著的不過是自己的心,哪怕因此傷了別人,又害了自己,我也不後悔了。」

  長久的寂靜之後,我輕聲而堅決地說:「我怎麼可能和他去洛陽呢?」

  5

  「皇后進宮三年,都不曾回府省親,為何此次突然回來?」

  這是王肅辭別時與我說過的話,後來我想,這或許是他在提醒我吧。我卻懵然,直到那日,在父親榻前問安,大哥下朝後匆匆來見。「爹……」他驀然看見我,欲言又止。我察言觀色,先起身問候,隨即告辭。退出時,親手掩好門扉。馮誕早已等不及,在縫隙微合之時,便捕捉到他焦慮不安的聲音:「皇后說得不錯,皇上執意要南伐……」

  南伐!我大驚,半天不曾回神。一味呆立著,便將剩下的話也聽了幾句進去:「南伐之事,朝中爭議已久,奈何皇上一意孤行……任城王苦苦相勸,竟遭怒斥,還說『社稷乃我之社稷』……」我暗忖,以昔日所見,皇上待任城王禮遇有加,他雖是天子,卻也謙和,又何至於說出「社稷乃我之社稷」?

  「下朝後,皇上又單獨召見了任城王。」

  「爹,我的話您可以不理會,但皇后親自來求您,難道您還不肯勸皇上幾句麼?皇上南伐前準備親臨馮府問疾……」

  零零碎碎,都是馮誕的話,而我父親,只是間或歎息一聲,什麼也沒有說。而我的心卻亂了,他……真的準備來馮府麼?心突突跳著,這一瞬間,倒是忘了,皇上御駕親臨,便意味著父親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母親于數日後得到消息。府中即刻忙碌起來。但,父親吩咐左右,那日,不許大小姐踏出偏院一步。「一定是皇后那日吩咐了什麼……」母親驚疑道。我暗暗憐憫她,父親縱然寵愛她,讓她打理家務,終究也不曾把那個正式的名分給她,卻一面防備她,隱瞞她。

  我一笑置之。只是心中思忖著拓跋宏所謂的「南伐」。

  高菩薩終於離開了平城。

  臨別前一夜,守著熒熒一點燭火,將三年來的一片幽情,傾訴到天色微明。「其實,那日你和四公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燭火在他的眸中跳躍,卻是幽暗的光芒。我艱澀地微笑,到底抬頭直面他,「你因此而怨我、恨我麼?」他微有些怔忡,盯住我,悵惘中分明又有些沉吟的意味。

  「我並沒有資格怨你、恨你。」他平靜地微笑,「我亦知我們緣分淺薄。」我眼中一酸,強忍淚意,苦笑道:「我這樣待你,上天定然會給我報應。」他緩緩搖頭道:「除了我,沒人會帶給你報應。」我心中倏然湧上一種莫名的涼意。

  「妙蓮,你真的不跟我回洛陽麼?」他竟重複問我。我這一刻便笑了起來,有些恣意。然後,瞥見他目光中的一點惶惑,一點怨氣。我笑,卻是在笑這番際遇,以及自己削足適履般決絕的心思。我笑道:「高郎,我不跟你去洛陽。」他的目光刹那一暗,惟有沉默。

  刻漏一點一滴。我心中不是完全捨得,亦不是不傷心,不感激的,只是我終究冷靜地想到,在我決定見拓跋勰的那一刻起,其實已半推半就地選擇了這條路。那恰好成全了我的不甘。所以,我決絕地,從昔日為逃避過往、抵禦寂寞而沉溺過的柔情中,倉惶抽身。

  蠟炬成灰,曾經的繾綣深情,或真或假,也都成了灰。他在最後,賭咒般與我說:「我不怨你,不恨你,如果,我們今生再不相見的話。」

  我幽幽一笑:「若真的相見,我會把欠你的都還上。」當時,自然不會想到,浮生倉促,卻還有相見糾纏的機緣。

  6

  高菩薩走後,很長的日子裡,我都不覺得傷悲。藥粉帶著涼意,貼在傷痕處,它日漸淡去,我便以為,往事的痕跡也淡去了。

  只是偶然的夢裡,重又見他。他的五官有著溫和而分明的輪廓,他執拗而認真地說著,我信我自己的道,我要醫好你。我一驚而醒,含淚想起絳紗帳內曾並枕而眠,十指相扣,一夜傾談,於男歡女愛的淺薄處,又有著落寞時分外依賴的深情。這婉轉柔情,必然不假。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如今,菱花鏡裡嵌著的容顏,又一日日明亮鮮豔起來。終於到了那日,皇上御駕親臨。

  據說那日,從宮城到馮府數十裡路,于兩個時辰前就由御林軍開道肅清,諸人回避。皇帝卻是輕車簡從,由始平王隨行,緩緩從城中過。正是六月,今日天氣,惠風習習,炎日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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