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四四


  父親年紀大了,見我這般淒涼,心中也不忍。但,我回去的第一天,他卻在病榻上和我說:「你不要怪爹偏心。爹疼你是勝過清兒的,但……」我深知他的意思。提起清兒,便是提起了拓跋宏,我心中還是難堪,於是低眉順目道:「爹,妹妹即將成為皇后,女兒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吃齋誦經,做個佛門弟子罷了。」

  我吃齋誦經不假,粗布衣衫、不施脂粉也不假,但說到佛門弟子,卻連自己也要慚愧。我尚且舍不下一頭青絲,更何況這世俗紅塵?不過是暫時尋個棲身之所罷了。

  甫一回府,便聽說八月間,拓跋宏拜陽平王拓跋頤和鎮北將軍陸叡為都督,率步騎十萬,分三路進攻北面的柔然。

  北魏初立時,柔然曾是最具威脅的敵人。然而如今,隨著北魏統一北方,日益壯大,柔然已不再是北魏的對手。

  我心知他有必勝之心。默默觀望,果然,前方不久就傳來捷報:大破柔然矣。

  馮府的人,仍然在為拓跋宏的喜憂而操心。因為那與他們自身的榮辱,休戚相關。我倒也不過問。

  一日,高菩薩終於問:「妙蓮,你回府,難道只是為了在這裡誦經麼?」我微笑道:「怎麼了?你願意車馬勞頓,與我相會?」這是玩笑,我說來也是力不從心。眉間是鎖著哀愁的。

  我放下手中的一卷《戰國策》。轉首向外,又到深秋,天氣蕭肅。我的心情亦是如此。我歎息道:「我是怕始平王會回頭尋訪。」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拓跋勰真的尋訪過。在我離開不久的庵堂裡,他殷殷問詢,然而得到的,只是眾口一詞的否認。他終究不曾得知。

  我輕撫日益平復的傷痕,幽幽地問:「高郎,你會不會介意?」他仍然認真地為我敷藥,一面答道:「我只怕你介意。」我心中一怔,他說的可是我面上的傷痕?然而,我指的卻不是這個。我笑了笑,不再說話。

  又問:「高郎,你在洛陽可有妻室?」他猶豫,但還是認真地告訴我:「有的。但……」我竟微微一笑,似放下了幾分心事。心中對他也有愧意,很久之後才明白,我終不肯將身心徹底交付與他。

  但我們二人,卻又是朝歡暮樂度辰光的。

  4

  那日,高爽的清晨,忽然有錚錚琴聲,高亢入雲。我正依例誦完經,漫無目的地踱到庭中,卻為此而暗暗驚心。音太急、太高,怕到頭來抑不住。

  我默立片刻,終於疾轉,穿月洞門,向馮府後園而去。我回府也有月餘,卻始終只在這小院中——這是我的本分,我輕易不敢違。

  待我循聲靠近時,琴聲已驟然回落。固然是跌宕的,卻也妥帖。我立在戶外,只見中堂一名男子,漢家服飾,褐色衣袍,黑紗冠帽。馮夙坐於下首,伏案而書。此時,琴聲已緩,拖音處有餘音低回、輕顫,雅韻悠然。我看他的指,他的臂,巍然端著,卻似乎凝固了千鈞之力。

  琴聲既止,他便徐徐抬頭,仿佛早已看見我一般,頷首示意。我走了進去,馮夙在我身旁起身,詫異萬分:「姐姐……」這「姐姐」二字,其實是哽在喉頭的。我知道他也為難,只是淡淡一笑。

  「這是洛陽來的王肅,王先生。」

  我想起前些天,母親來看我時,曾說起父親為馮夙請了一位先生,教授漢學。父親此舉也是用心良苦。太皇太后已經去世,馮家不得不重新打算。馮誕畢竟是駙馬,少年時又與皇上伴讀;馮脩已經削去爵位,進仕無望;馮聿任黃門侍郎,雖無過人才學,但踏實勤勉,精於實務;只有馮夙的前途,至今還空懸著。他既無學識,又荒於實務,終日只在美酒、歌舞、狩獵中打發時光。

  「爹要我跟著王先生學詩、學禮。」果然,馮夙有些無奈地向我說道。我笑道:「你是該好好學學了,這把年紀,都虛過了。」

  一面又轉向王肅。他只是含笑聽著。然而那抹笑,到底只是浮在唇邊,有些淡漠,眼中亦沒有相應的溫度。他算不得年輕,然而,單從相貌看他的年齡,卻又是模糊的。

  我頷首道:「王先生。」這一句,有些試探的味道。王肅在抬眼的瞬間,目光已倏忽從我身上掠過。我一身素服,腕上套著木雕佛珠。他並未現出驚訝的神色,只以漢人之禮,向我作了一揖。

  「先生的琴,彈得很好。」王肅聞言,將雙眉微微一提,似乎不動聲色地問,好在哪裡?我又笑道:「高低相接,轉承自如。」說著,便有些黯然,「若我也能掌控好力度,便不會……」他的目光在我面頰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心中了然,遂笑道:「彈琴的人,需擯棄雜念,以身心入之……不過,琴弦張得太緊,也是要不得的。」他走到琴邊,忽然懇切地請求道:「我想,您必也深諳此道,不知能否指點一二?」

  我微微一怔,黯然道:「我久已不彈,生疏了。」我是驚弓之鳥,怕了。何況馮府不比家廟自由。年少時撫琴,怕博陵長公主的冷嘲熱諷,儘管我並非真的怕她;如今撫琴,又怕引人閒話,哪怕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終究是帶發修行的身份,名實固然不符,但表面上的本分,還是拘束著我的身心。

  王肅也不強求,兀自撥弄琴弦,似乎無心,但那曲子,卻驚得我失神失色。只猶豫了一瞬,我終於啟齒清唱:「飛客結靈友,淩空萃丹丘。習習和風起,采采彤雲浮。」

  正是這支《緩歌行》。王肅依然撫琴,緩緩抬眼,溫和中卻有些鋒芒。我亦不心虛,笑道:「我唱南朝的歌,先生覺得很驚訝麼?」

  他一愣,搖頭微笑,目光忽然之間卻凝滯於我的腰際。我一低頭,心中也無端震了一下。因我終日只在偏院,便將那枚琥珀刻獸佩在腰間,今日竟忘了取下。然而,王先生並不知道此物的淵源啊。

  我笑問:「先生在看什麼?」他這番神色,我只當他驚詫於那枚琥珀的成色。他須臾即神色如常,笑道:「沒什麼。」

  此後,我便時常前往馮夙書房,與王先生閒話詩文,疑義相與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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