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我心中先是惶然,旋即冷笑道:「你看到什麼了?」他久久沒有說話。我心中忽然悲憫起來,在枕上嚶嚶啜泣。

  他終於說道:「你的病還未痊癒,切忌悲喜交替……」我淒然笑道:「你知道很多事情吧?」他一怔,顧左右而言他:「你好好休息吧。」

  我忽然叫他:「等等。」他回頭看我,目光清朗,殊無風煙。我沉默良久,才猶疑道:「你幫我取一樣東西。」

  檀木箱籠被打開,絲帕包著的珠翠玉鈿再次送到我面前。昔日的光彩尚未黯淡,灼得我眼中心中遲緩的痛楚。然而伸手撩撥,卻只取出那一枚琥珀刻獸。

  「這琥珀有驅邪、降魔、祈保平安的作用。」仿佛仍是那個聲音,在訣別時悽楚道來。我緊握住,大哭。心中想,若我方才真叫了聲「彥和」,那會怎樣?我該問他,皇上如今怎麼樣了,忘了我麼?……我終究沒有這個膽魄。過去的種種,儘管有不明白、不甘心,卻也不敢輕易戳破時光的封緘。此時,心中驚疑不定,越發悲戚。

  高菩薩就靜靜注視著我,什麼話也沒有。我忽然抬頭,問道:「你沒有話想問麼?」心裡對於他,也是那麼不甘心。他怔怔的,目光凝視著我,苦痛的痕跡隱約浮現,回答我的卻是:「我不想問。」又過了半晌,他說:「我只要你好好養病。」

  我的淚水再次猝然墜下,愴然道出:「高郎。」驚了他的心,也驚了我的心。兩人相對,惟其默默。半晌,他終於猶豫地、試探地,伸手握住我擱在被上的手,我的掌心卻仍握著那枚琥珀刻獸。

  「我想回去。」我忽然說道。他一驚,松了手,終於黯然道:「你大概不知道罷,馮家大公子駙馬都尉,進位司徒。皇上命有司擇定吉日,準備來年冊立皇后……」我心中狠狠地痛著,眉目不禁抽搐,開口卻是雲淡風輕:「他們終於可以放心了,馮家還是後族。」也是在那一瞬間,因見拓跋勰而泛起的昔日之情,轟然沉寂。他終是薄情,我也要自己忘情。

  「我想回馮府。」我冷靜地說。高菩薩愕然看我。我亦看著他:「我的病,你最瞭解。你回府與我父親解釋。」

  他歎息,只是說:「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回馮府。」

  我恍恍惚惚睡了幾個時辰。黃昏時起身,服藥、更衣,一個人倚著窗帷,默默看著。前院是小小的庵堂,只餘燈火一點。卻也是溫暖而又淒涼的一點。

  我心中鬱鬱沉沉。此時才分明覺出,竟是與拓跋勰的偶遇,讓我將眷戀的心腸,再度勾起。然而終不敢直面。我如今無顏見他,若要見他,也該是盛妝華服。這番曲折深晦的用心,端的可笑,但,也是此時才明白幾分:我是把心中最清淨的一處,留給了他吧。

  馮清卻讓我又將不平之心勾了起來。我不懂得,我們姊妹之間又有什麼仇恨,卻是自小疏離。然而這種情感,終也說不明白。她做皇后,我心中是恨之、怨之、不平之。這是很清晰直截的喜惡。

  若是馮瀅未死,便立了她也好。想到屍骨已寒的她,我心中還是悲憫。我和她的姊妹之情,大抵是出於身世的同病相憐吧。又想到羅夫人,知書識禮如她,也可做得皇后。但,我心知她人淡如菊,終也不甘讓她占盡風華。我就有這一番深曲的心思。

  身不由己,又回身將琴彈起。淚水一滴滴落在依然光亮的桐木琴上。我淒然唱出一句:「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也只能唱這一句,因為往下的悲傷之語,足以將我湮沒。

  然而,我不唱,那悲傷還是蔓延到了心底。連那琴弦,似乎也難以承受潮水般的心事。嘣的一聲,戛然而止,硬梆梆的斷弦脫了琴柱的束縛,猝然彈起,從我面頰上淩厲地掠過。我驚叫,刹那失魂,仿佛大難來臨般。有人推門奔入。我並未看清,然而淒厲地叫了一聲:「高郎!」

  真的是他。他的手輕撫我的面頰,誰也不覺得唐突。只是他手背上的血,觸目驚心。我大駭,然而這並非完全是為了頰上的傷,只是怕我又陷入那悲恨交織的過往。我軟綿綿倚在他肩頭,淚水紛紛。

  他終於攬我入懷。似有若無的歎息聲,在燭火明滅中將息。許久之後,他輕柔地貼近,以溫熱的唇,輕濡我頰上新鮮的傷口。我的淚,漬了傷處,愈加疼痛;他的唇卻將那些痛楚,緩緩撫平。這般循回往復。

  風聲被深掩的簾帷擋在了月色中。柔軟的布衣自我肩頭輕輕滑落,他的面容在那一瞬間變得朦朧而又陌生。我心中泛出絕望的柔情,只溺入他今日的憐惜,來抵禦那昔日繁華銷金蝕骨般的侵襲。

  3

  翌日,頰上殘餘寸長的血痕,橫拖拖向鼻尖延伸。我怔怔望著,心中忽然怕了。這一條烙印,是對我的懲罰,是對我溺於過往,惑於今昔的懲罰。

  高菩薩為我敷藥,我淒惻惻喚他:「高郎……」淚光微閃,心頭的苦楚難以出口。他柔聲勸道:「不要緊,假以時日,會淡下去的。」只是會「淡」下去,我心中便倏忽一沉。昨日撫琴時心神不定,彈撥間著力不當,以致弦斷;而我兀自出神,亦忘了避開。這一切,契合得仿若天意。

  我忽然忘情地笑起來,眼淚卻流下來。「高郎,這是天意。」我方才的悔意被這絕望的豁然所替代,手掌緩緩撫過深紅的傷痕。

  高菩薩忽然說:「我們,我們離開平城罷。」他鄭重其事地懇求。我大驚:「為什麼?」他悽惶地說:「你的病日益好轉,我再沒有理由伴你左右。而你,年紀輕輕,難道就在這裡帶發修行一輩子麼?這些經文,你沒有讀倦麼?」

  我冷笑道:「我以為我願意出家?」半晌,又問:「我們能去哪裡?」他眸中黯然,卻極力說服我:「我們回洛陽。你以前也住過洛陽的,那是中原古都,有你喜歡的碑林和石經……」他極力描繪著洛陽美好的一面,雙目亦清朗有神地凝視著我。

  那一瞬間,我也倦了,我何嘗不想離開此地,過尋常日子呢?然而心中畢竟是冷靜的。他眼中的期盼,到底被我澆滅:「我不能和你離開。」他一震,終於苦笑道:「那麼,我們的緣分終究是淺的。」

  我們的緣分終究是淺的。這似乎是註定的事。

  後來他和我說,他一開始就猜出了我的過往,因而留心朝政,留心馮府的變故。他說:「我是為你留心的。」我淡然笑道:「這些都不值。」我仿佛是刻意要沉溺於他所給予的柔情中。面上傷痕依舊,心尖痛楚也依舊。對於過往,曾經戀戀,現在,是真的不能回頭了。

  我終於如願回到馮府。我走得匆忙,新荷才剛綻開。淺碧深紅,煞是風流。然而,也與我無關了。

  回了府,只在舊日閒置的偏院,不過佛堂一所,淨室一間。原先的錦繡閨房,早已不屬於我,而此地僻靜,終日少有人來。我于馮家人而言,只是個影子。他們憐憫我,給予我這小小的居處,免去我日夜空對山林的孤寂,卻也不許我重返我昔日的生活,以及他們今日的生活。

  這多麼殘忍。但我只能一笑置之。這次回府,是我母親向父親苦求多日,更兼高菩薩的勸說,才得以成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