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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九章 浮生憔悴清歡無

  1

  自開春以來,病勢減輕,我開始日日打坐、誦經。有時也親自持筆,埋首抄寫佛經。偶然舉目,眉目間清淨,卻也空洞。

  一日,落花時節,於後庭久立,但見芳草菁菁,晨光融融,因笑道:「這天氣,倒想撫琴呢。」這話是自然出口的。說罷,忽然神色一滯。我不彈琴,已有兩年。

  高菩薩前幾日帶了琴來。我苦笑道:「佛門之地,這不合適罷。」他笑道:「小姐是帶發修行,倒也無妨。」他對此地,早已熟稔,每旬來一次,不需要我母親和馮夙的陪同了。我忽然凝視他,不動聲色道:「你怎知我會彈琴?」他略一驚,說:「偶然聽四公子提起的。」我心中並不信,但也無法往深處問,只一笑道:「多謝。」

  然而,我並不彈它。高菩薩等了片刻,笑問:「為何不試著彈一彈?」他笑如春風和煦,我驀然卻怒了,只為不喜歡他這樣自作聰明,又或者,我死守著內心不可示人的隱痛。我冷冷地說:「我不想彈。」他的笑容瞬時凝住,深看我一眼,終於拱手告辭。

  而我心中,並非真的不想彈它。只是,我怕那琴中鐫刻著舊時光,一瀉千里,將我日日輾轉於枯澀經文才艱難獲取的一絲平靜,輕易摧毀。我終究膽怯。

  但此刻,翠羽已取了琴來,擱在石桌上,笑說:「小姐試試看,這琴調得准不准……」抬頭見我神思恍惚,便不再說話了。

  默然呆立片刻,我終於走了過去。閉目歎息,手中毫無意識地彈撥,竟有脆生生的顫音,連串迸發。我心驚,惶然睜目,指法已全然生疏。但,我不曾忘卻。亦不需刻意回憶,我的手指便循著舊日蹤影,輕拂漫攏。一切順理成章。

  我彈的卻是昔日歡悅的調子。一時有些懵然,只順著刹那間的感覺,時斷時續地彈,再三往復。心中悲喜難辨,那琴聲縈繞于蒼松翠柏,我忽然想:這琴聲既然一如昔日,人為何不能回頭?

  心中重又鬱結、紛繁,我忽然扣弦,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必跟著。」翠羽驚詫,勸道:「那怎麼可以……」我微笑,卻是堅決的神色。

  末了,取了一幅面紗來。我面色蒼白,然而清晨攬鏡,眸中還是有些水色的。取面紗戴上,則是為家廟位於雲陀山,平日也有三三兩兩的遊人。

  光影照進幽暗的叢林,我的素色青衫灑滿了細細碎碎的亮點。苔痕侵上石徑,我緩緩走著,不多時,青布鞋面便濡成了玄色。足下濕涼,我心中卻是萬千感慨。這病,竟漸漸好了。深歎一口氣,我心如止水,卻又有那麼一絲暗流,泛出些焦灼。

  「姑娘,請問——」猝不及防,年輕清澈的聲音,從身後幽然響起。

  一瞬間,似曾相識,我心中已然震動。但,未及防備,便猝然回頭,卻見那人輕袍緩帶,修眉俊眼,神采端然。我心中一凜,渾忘了此時此刻,只覺目眶酸痛,心底的苦楚一點點泛起,幾乎要出口叫出那兩字……那人卻是深揖一禮,謙和地問:「姑娘,請問此地可有人家?」

  便如冷水兜頭澆下。卻原來,是隔了面紗,亦隔了兩年的時光。我終究不再是靚妝麗服的馮貴人;如今一襲布衣,脂粉、珠飾全無,人又消瘦清減至此,心中不由悲戚:這兩年,也是滄海桑田。

  但,心事也放下了幾分。我終不敢直面他。說話也為難,只是躊躇。

  他也不言語,那雙漆黑潤澤的眸子卻有些探尋的意味。我再不敢抬頭,只借著喉間的一點哽塞之意,輕聲道:「此地並無人家。」

  他似有觸動,目光亦有些怔忡。靜默片刻,他說:「可我剛才分明聽見了琴聲。」我幾乎窒息,掙扎著問:「是……什麼琴聲?」他又是一怔,目光仰起,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水一般,從他依然年輕俊逸的眉目間滲出。我暗道,他畢竟也老成了。

  他說:「是謝靈運的《緩歌行》。」我心中大慟。彥和、彥和!幾乎要叫出他的字,但一張口,卻啞了。他看不見,面紗後的淚,滾滾而下。

  「姑娘可曾聽到?」他又問,見我許久不答,便負手仰面,緩緩念道:「飛客結靈友,淩空萃丹丘。習習和風起,采采彤雲浮。」他以悵然若失的語氣,念出我曾經唱過的歌。我又悲又喜,淚意稍歇,卻只能勉強說道:「我不曾留意,許是公子聽錯了。」

  他眸中原有些期待,即刻便黯淡下去;但也有幾分疑惑,因而默然注視著我。他目光極靜,卻驚得我大氣也不敢出。

  他略帶自嘲地笑道:「偶至此間,聽得不甚分明。只因那支曲,是我一位故人彈奏過的。但循聲而來,又不聞琴聲。」我心中刹那感慨,幾欲放聲哭、縱聲笑。那「故人」二字,便抵去了這兩年的煙塵。

  但,我終究無力,勉強鎮靜道:「山麓間常有遊人,風雅之士偶然興起,也說不定。」複又沉吟,「你那位故人……」他的目光倏忽一滯,似黯然自語:「她彈那支曲,技藝遠在今日撫琴人之上。」

  我一時感慨。他又拱手道:「煩擾姑娘,多謝。」但並不急著轉身,又看了我一瞬,方離開。他的背影,卻是猶豫不決的。只是,他終究一步步遠去了。若他回頭,也未必看得見,我縱橫的淚。

  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木扶疏間,我才敢哭出聲來。彥和,為什麼是你?尖銳的痛感從心尖上劃過,我捂住胸口,一面卻壓抑著恣肆的淚水,抗拒蔓延的回憶。暈眩、心悸,我終於頹然倒下。

  一切都變得恍惚。朦朧中,有人聲驚叫,又有溫暖的手臂,緊緊環住我。陽光灼痛我的頭腦,微微睜開眼,觸到那一雙隱忍著焦灼苦痛的眼。

  直到看清他的面容,我才將雙目,疲倦地合上。

  2

  醒來時,思緒仍未回轉。身前人影幢幢,我卻出口喚了一聲:「彥和。」這一聲,自己也驚了。一切便又歸了位,我終究是帶發修行的我。

  「你覺得好些了?」身畔,是高菩薩的柔聲問詢。眾人出去之後,惟獨他留了下來。我懨懨問他:「你一直在附近麼?」他猶豫片刻後答道:「是的。」我一笑,又問:「你一直跟著我麼?」他仍然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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