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愛江山更愛美人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在誦經聲中,忽然想起他昔日登臨送目,與我說的話:「終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變法改度,為我朝開創一個盛世。」難道他的葬身之地不在中原麼?

  竟又想起他當日的另一句話:「我要按自己的意願立一個皇后,絕不可以有半點勉強,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難道我的葬身之地不在此處麼?

  冷笑置之而已。我抱著這點癡心,只為他一諾千金,卻不料,情緣已盡。

  但,我胸中仍有冷卻的豪情。他說過要去中原,去洛陽。但他如今尚且年輕,卻在平城為自己營建壽陵。這分明表示,他要以平城為自己的帝業之都了。壽陵建在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之側,而規模遠遠小於永固陵。人說皇上恪守孝道,以此表明矢志不忘太皇太后的功業與恩德。然則,他的宿願呢?難道,這……竟是為了穩住那些守舊的皇族貴胄?我心中一凜,手中的木魚短促而紊亂。

  他如今是二十五歲,意氣風發,百廢待舉。而這些,從此與我無關。曾經也暗暗籌謀過,設想過,將我的豪情寄予他的雄心。殊不料,他真的親政了,我卻已離去。

  拓跋宏,他應該不會來了吧。

  他正風光,大展宏圖。但我呢,畫堂深鎖,肌骨暗銷,這其中的寂寞,卻是我獨自吞咽的。

  然而,我的病卻真的好了許多。

  高菩薩擬了新藥方。一日,忽將一幅藕荷色的絲帕揭開,他臂彎上正抱著一個黃楊木雕盒子。我笑問:「這是什麼?」移開蓋子,內裡有四四十六個小格子,滿眼竟是繽紛的花瓣。烘焙過的花瓣,有著脆弱、乾澀的質感,卻又殘餘了日曬的溫暖。

  我心情正好,便如少年時,趨前細數:「這是百合、桃花、藏菊、芍藥……」認不全,便把雙目斜向上睨去。他旋即輕笑接口,手指纖長白皙,撥弄著碎花瓣:「百合是止咳安神的,藏菊是明目清心的,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藥是養血柔肝的,芙蓉花是暖胃燥濕的,茉莉花是理氣開郁的,金蓮花是清咽潤肺的,三七花是提神補氣的,燈籠花是祛火驅毒的……」

  我在他的娓娓細敘中,神思恍惚如這窗外秋菊,開在暮秋斜陽裡,卻暈染一片春色。我早已失神,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那番玲瓏心思,心中是歡喜卻又悵然的。

  拓跋宏是斷然沒有這份心的。猝不及防,便又將他憶起。我常想,女子總是渴望被呵護,被嬌寵的。拓跋宏既是帝王,我只能期望他以榮華來尊寵我。「一心人」怕真是奢望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讓我如願。

  只是如今,往事之跡漸漸淡出時,我依然會在夢時醒時自問一聲,我待他有幾分真心?只是滿心期望,我是真真正正愛過他的……餘生無望,榮華富貴都指望不上的時候,我是如此自私,如此可憐的,乞求那麼一點真愛的回憶,來撫慰如今的蒼涼。

  念頭轉到這裡,不禁自哀自憐地泛出一抹微笑來。

  高菩薩惶惑。我便盯了他瞅著,目光中忽然有些桀驁,又有些乖戾。我想,他又算什麼呢?這一年的照料,多少都有一些別樣的情愫。何況是在我最孤寂最落寞的時候。但,他又算什麼呢?我忽然厭惡此間,厭惡起此間的一切來。

  「這些都交與翠羽收好。白天閑著的時候,泡茶來喝,也是有些益處的。」他定定神,依然平靜地叮囑。說罷,目中幽然。

  我一味緘默。只見他雙唇有清潤的弧度,微抿起,銜了些清愁,以及模糊的柔情。我心中一動。半晌,終於歎道:「你費心了。」

  他笑一笑,也就轉開臉去,說道:「想你日日閒居於此,也是無聊。山外花草,是看不見的……」我容色微微一變。他便有些惶然:「抱歉,我失言了。」我悽楚地笑:「你說得不錯。」又舉目看這肅靜黯沉的禪房,看我的灰布長衫,焦黃經書,自問,難道這一生就如此終結了麼?

  高菩薩踟躕。忽然,小心翼翼地問道:「待你病再好一些,我陪你出去走走……」我驀然抬頭。眼中晶瑩,卻無奈地搖頭:「你不曾對我這個病人失去耐心麼?」

  他搖頭,推心置腹般,切切道:「你的病,是你自誤了。」這一句,我的淚水終於墜了下來。眼下這樣細緻入微的關切,是從未有過的。

  他見我落淚,又堅決地重複昔日的話:「我是醫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他眸中一貫溫和,此時卻也有罕見的莊重與堅毅。

  他唇中囁嚅,含著「妙蓮」二字,我凝視著他,他終究起身避了開去。

  這一年終於也捱過去了。

  太和十六年,正月乙丑,拓跋宏下令,異姓王皆降為公,公降為侯,侯降為伯,子男仍舊,皆除將軍之號。

  我暗一思忖,異姓王,怕是要削馮家的權勢罷。我父親從此降為昌黎公,幾位兄弟各降一級。馮家從此不再能與皇族比肩了。而大哥的征西大將軍,亦一併除去。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的病罷。」高菩薩不經意般說起,「何況,我在府中也聽說了,馮家還有一個女兒進了宮,想來富貴榮華依舊。」

  我心中尖銳的一痛。目光便有幾分淩厲。他依然平靜承接。我暗想,馮府上下只當沒我這個人,縱有知情者也是諱莫如深,高菩薩這話未必不是有意試探。

  我冷然一笑。半晌,矜持地說:「這藥涼了,煩你喚翠羽為我熱一熱。」

  他怔了怔,緩緩道:「好。」

  我在他的背影裡黯然神傷。他一貫如此,細心得體地呵護著我的細微情緒。我心內翻滾,然而流露的只是那麼一點。他難道是全然不知麼?卻從來也不問。

  複又沉思,冷笑,拓跋宏他如今真是大魏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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