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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孤單是太耗費體力的事。

  她睡著了,頭枕在手臂上,長髮飄散,白色衣裙,如一只白蝶棲在玫瑰從中。

  即便莊柔沒有領他上樓,他還是會得到光碟。

  他只是鬼使神差般的放不開她的小手,從此就一生都放不開。

  他冷下心腸,做好自己的事,拿走該拿的東西,之後沒有叫醒她,安靜的消失。

  這一次別離後,她五年都記不清他的模樣。

  一面之緣的男人,改變了她的一生,似乎愛過,肯定恨過,絞斷心腸的回想,無可奈何的原諒,她卻記不清他的長相。

  為什麼他不叫醒她?如果那時叫醒她,大不了他扮作若無其事,那樣至少她會記住他的樣子,愛的、恨的都不會只是一團模糊的光影。

  直到五年後,命中註定的重逢。

  莊柔熬過這麼久的愧疚,幾乎將她稚嫩脊樑壓斷的沉重負罪感,卻只是個被冤枉的罪人。

  BBC銀行是金融神話,那時幾個野心勃勃又踏實肯幹的年輕人聯手創業。功成名就後,他們卻漸漸被到手的財富和名利迷惑雙眼,越發瘋狂的為了斂財而作假。

  在高層執行者中,葉婉嫻第一個醒悟並試圖勸阻,曾經的同壕戰友,現在是擋住他們財路的絆腳石。一朝不共戴天,很快受到排擠,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決斷能改變的事,已經微乎其微。她甚至被越拖越深,再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莊致遠那時心中就有了謀劃,他的家業足夠妻女富足幸福,如今妻子身陷泥潭,那個所謂的金融神話,還有什麼苟且下去的必要?

  葉婉嫻並非孤立,她還有身為銀行最大股東的丈夫。

  銀行的內鬥越演越烈。

  若非葉婉嫻一直求著丈夫顧念昔日共同創業的友誼,銀行也不會多苟延殘喘了半年。

  但一忍再忍,一退再退,他們兩人已經被另外幾人逼到了絕路,終於無可奈何,你死我活。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最後一步,莊致遠道:「他們的辯方律師是常勝將軍,卻平生第一次敗訴,敗在一個24歲的年輕律師手上。梁律師,你完成了交易,也證明了你自己。證據是我給你的,這本來可以永遠是個秘密,可你讓我女兒成了目擊證人,也是幫兇。你還讓我和她媽媽成了騙子,看著女兒內疚難過了五年,她一直以為是她的錯,卻不能說出真相,只能陪她一起煎熬,幫她遮擋來自那幾個入獄者家人的指責報復。年輕人,你的手段夠高,我自愧不如。」

  以錚卻沒有想過利用莊柔來鉗制莊致遠,他只是不能放開那個女孩的手。說出來,莊致遠會信嗎?連他自己都對那時的遲疑後悔不已。

  葉婉嫻撫著丈夫的手臂,對以錚道:「那時致遠想保下我,但我畢竟曾參與了那些事,就要承擔責任。我心臟不好,沒多久後他硬是把我保釋出獄。我回家的第一天,小柔不敢出來見我,那是她的青春期,正在長身體,卻一天天因憂鬱而瘦下去。我抱著她流眼淚,她也哭,還在我耳邊說『媽媽,對不起,對不起……』直到上個月小柔把電話打回家,說她愛上了你,我才明白,她不僅僅為領進『壞人』而抱歉,還為她愛上了這個『壞人』而自責更深。」

  葉婉嫻擦乾眼淚,直視以錚。這個母親一直在矛盾著,現在有了答案。在放手的一刻,她要告訴這個男人女兒因為他而受過的苦。

  「銀行倒掉,高層們重者被捕,輕者失業。我們的孩子都上同一所私立中學,其他孩子不再做少爺千金,小柔卻依舊做小公主,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看似幸福,不久後媽媽又回到她身邊,一切跟沒發生過一樣。大人們有怨恨會掩飾,孩子們卻不管那麼多,把怨氣都發洩在小柔頭上。小柔是那麼懂事的孩子,在學校被欺負了回來也不會說。她還求我們的家庭醫生不要告訴爸媽,瞞著所有人。」

  「漸漸的,她不肯穿漂亮衣服去上學,不許司機接送,不讓我在午飯餐盒中裝鮑魚、燕窩,她會在我和她爸爸回家之前把衣服洗掉。」葉婉嫻苦笑,「我的女兒沒進過廚房,不知道針線是什麼東西,對錢沒有概念,卻惟獨在十四歲時學會了洗衣服,怎麼洗泥土最乾淨,怎麼洗油蹟最乾淨。

  「直到她十五歲生日的那天,我硬要她穿新衣服,她姑姑從義大利寄回的Dolce&Gabbana最新一季的裙子。後來我才知道,她藏了一條普通裙子在書包裡,到了學校先去衛生間換衣服,新衣服偷偷塞到儲物櫃裡。致遠說去接小柔放學,給她一個驚喜。我們兩個,在學校儲物櫃門前看到小柔被幾個女生圍在中間,又踢又打……」

  葉婉嫻掩住臉,淚從指間湧出。這是一個母親最痛苦的回憶。

  「就在那一年,小柔的心肌炎從良性轉成惡性。我們搬家,離開那座城市。」

  以錚愕然,雙手狠狠握成拳,止不住的顫抖。他竟丟下她獨自承受那麼多折磨。

  曾幾何時,在他的診室裡,她也輕描淡寫的說,沒有,沒有被排擠孤立過。

  他從不知這些事,而是跟所有人一樣,認為她是三個女孩中最幸運的一個。

  BBC金融帝國倒塌了,沒有人想到幕後的操縱者是莊致遠。

  莊柔也萬萬不會想到撕碎她生活的人,不僅是以錚,還有爸爸和媽媽。他們聯手布了這個局,懲治了腐化的斂財者,也傷了三個無辜的女孩。

  莊致遠微微前傾身子,盯著對面的年輕人,「上個月小柔從上海打回電話,說她失戀了,哭的那麼傷心。來電顯示的號碼不是她宿舍,我不放心,後來查過,竟是……」他冷笑起來,「妙仁醫院。這是報應,一定是報應……小柔她的病……」

  莊致遠一瞬痛苦的說不出話。

  到頭來女兒竟病入膏肓。

  更讓他寒心的是,即使到了那樣危急的關頭,她仍然不告訴父母。如同十四歲的女兒,被欺淩時只會護著頭和臉,這樣就不會被父母發現。

  以錚道:「她不是有意要向你們隱瞞病情……」

  莊致遠抬手止住了他,繼續道:「梁以錚,後來雲意和曼瑤那兩個孩子的事我也知道。你有『正義感』,你大概『良心發現』,覺得我們所謂正確的事,卻害了無辜的人。我不知道你接近小柔是什麼目的,總之請你不要傷害她。」

  以錚苦笑,他也有這麼一天,被她的家人逼問,是什麼目的。

  他說:「我的確有目的,我唯一的目的就是,用自己的一生去愛她,保護她,再也不讓她受傷害。秘密是玫瑰園的,我不會再告訴任何人,尤其不會是她。」

  他的武器就是這個秘密,也是一個五年前沒有人贏,五年後沒有人會輸的賭。

  因為她愛他們每個人,他們每個人也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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