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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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震驚又惶恐,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母親或者尋求安慰。父親在對面的病房無知無覺地躺著,在一天天走向既定的無可挽回的厄運,而母親在這裡,又行將崩潰! 我,17歲的高中生,該怎麼辦? 我匆匆洗涮了碗筷,說一聲「我去給爸做飯」,便逃一般沖出病房,跑到了父親的房間。 我滿心悽惶地守在父親的病床前,握住父親的手。父親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專注地凝望著我。醫生說父親再沒有任何思維和感情,他的眼睛會睜開,會跟隨物體轉動,不過都是一種條件反射,沒有任何實際的含義。可是此時,我卻認為父親是有思維和意識的,否則如何會有這樣溫和慈愛飽含深情的眼神? 我看著父親,他的面孔依然這般寧靜安詳,他的眼神清澈明亮,欲語還休。漸漸地,我驚懼的心平靜下來,我不再絕望,不再害怕。已經成為植物人的父親仍然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力量,給迷茫痛苦中的女兒以信心和安慰。 這天晚上,我把電視機搬到了父親的病房,把母親也接了過來。我們一家人,在一盞昏黃的孤燈下,相攜相伴,相依為命。是的,雖然陰冷幽深的病房,四處彌漫著藥水的嗆人氣息,雖然我們一家3口,一個癱瘓在床,一個氣若遊絲,可是,畢竟我們團圓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縷溫馨。 這是我們一家最後的一個團圓年。 第一次見顧美瑜,是在主任辦公室裡。我正在與顧主任探討父親的病情,一個青春健美,活力四溢的少女闖了進來。她穿了一件火紅的大衣,像一團熾熱的烈焰,一下子將冰冷陰沉的房間照亮。那一瞬,我被這少女的豔光射得幾乎睜不開眼。是的,火紅一直是我不喜歡的顏色,總覺得太過火、太豔俗,就像那些新嫁娘千篇一律的紅嫁衣,既平庸又土氣。可是,這個少女卻將大紅色穿得如此青春,如此明豔,如此燦爛奪目。正所謂「大俗大雅」,這濃烈極致的大紅色與她立體的面孔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美瑜是顧主任的女兒,比我大兩歲,G大聲樂系高材生。此時放寒假回到鳳凰城。因為年齡相仿,也因為我對她的仰慕和喜愛,我們有了一些淺淺的交往和接觸。 在我眼裡,美瑜是不折不扣的幸運兒,美麗的外表,藝術系的高材生,父母對她又百般呵護,可說應有盡有。可美瑜卻告訴我,她從6歲起就身患糖尿病,屢次瀕臨危機,如今身體內仍潛伏著這一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爆炸」。 有一次,她當著我的面給自己打針。看到她將長長的針頭插進身體,看到她的臀部因長期注射胰島素而形成的兩個硬硬的大包塊,我心悸得渾身發抖,她卻若無其事,笑稱鄰居孩子見到她給自己打針都崇敬地把她視為「英雄」。 此時,我因為父親的重病而自傷自憐,自認是一個最不幸的人,可是,美瑜的開朗和樂觀在一定程度上感染和激勵了我。她讓我懂得,如何在人生的困難和挫折面前,保持一顆堅韌頑強的心。 由於美瑜很快地返回了學校,我們這段淺淺的緣分也戛然而止。 沒有想到,數年之後,我們都各自歷經了人生的風雨和滄桑,竟然會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得以重逢,並演繹出另一段真摯深厚的友情。 護理父親的這1年,我如此真實而微觀地目睹和接觸了無數的死亡。 我原本是一個膽怯而敏感的少女,連電視裡播放的殺人破案的片子都不敢看,會做噩夢。可是,與父親同屋就診的病人一個個離開,我竟然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當某人出現「狀況」,大不了到門口避上幾十分鐘,回來後一切風平浪靜,只是病床上空空如也。甚至當護士換了床單後,我會若無其事地躺在上面休息,渾然忘了幾分鐘以前還有死人躺過。 醫院,讓一個脆弱的少女神經變得堅韌。 這些能說能動的病人一個個默默撒手歸去,只有父親,仍然頑強地活著。 春節過後,父親的病日益加重,他迅速地消瘦,瘦成了一把骨頭。而且,由於長時期的臥床不動,儘管家裡已經給予了無微不至的護理,不停地翻身,按摩,父親的身上還是出現了褥瘡。然後,他的手開始蜷曲、變形,肢體僵直,再也恢復不了從前的柔軟和彈性。 所有的醫生都搖頭歎息,勸我們不要再存幻想,病人到了這一步,已經回天乏力,縱使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還不如讓他早些解脫痛苦。 母親悲傷地哭泣,苦苦哀求說:「不,求求你們,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我們就必須全力挽救他。我們不怕累,不怕苦,不怕麻煩。他雖然不能說不能動了,總是有個人在,總比看照片好吧。」 我不知我們苦苦挽留父親離去的腳步,於他而言是幸抑或不幸?因為他確實是受盡了一切非人的磨難,可以說千瘡百孔,遍體鱗傷。但是,這是我們唯一可做的選擇。只是,我不再盼望父親有知覺,我真心希望他沒有任何思維和感覺,這病魔的折磨,太慘無人道了! 生命,在一點點從父親的身體裡消逝。每天,看著父親痛苦地在生死線上掙扎,我心痛如絞,卻無能為力,那種煎熬,足以將心碾成粉末碎片! 那個夏天的夜晚,高考前夜。 堂兄把門捶得「梆梆」響,驚惶地告知父親垂危! 我們母女連睡衣都沒有換,便一頭紮進雨裡。當時是深夜4點,沒有車,我們母女在雨夜裡狂奔。淚水、雨水混在一起,流進嘴裡,又苦又澀。我心裡恨恨地想,如果父親今晚出事,我將終生仇恨、詛咒雨夜! 這樣的緊急搶救,已經有過多少次?10次?20次?數不清了。父親屢次危在旦夕,又都轉危為安。可是,這一次,父親沒有再能逃脫噩運。不管有多少的牽掛和眷戀,不管有多少的不舍和不甘,他還是帶著滿身的傷痛撒手歸去! 母親喟然長歎:無可奈何花落去! 無可奈何花落去! 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哭得死去活來。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已經忘了,今天,是高考的第1天! 就這樣,我錯過了高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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