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頁 下頁


  父親對我的好,可以用慈愛寬厚,無微不至來形容。所有描寫父愛親情的藝術作品,從來沒有感覺到虛假誇張或是不真實,因為對照父親的言行,竟絲絲入扣。臺灣詩人余光中說,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許多女兒在少年時都會將對異性的神秘和愛慕傾注到父親身上。一個父親成為女兒的第一個精神偶像並不難,難就難在他竟能十幾年如一日將這個「偶像」的角色扮演到完美,直至辭世都未曾有絲毫改變。並且,因為他再也沒有機會「犯錯誤」,再也沒有機會將這個「偶像」的完美形象損壞,他便以悲憫寬厚、無懈可擊的慈父形象在女兒心中得以永生。

  父親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在鳳凰城這個小地方,頗有些木秀于林之勢。他斯文儒雅,性格敦厚,極為自律,兼具中國傳統知識份子的一切美德。

  父親出生于四川農村一個貧苦的佃戶家庭,從小受盡地主的壓迫和剝削,儘管一家人拼死拼活,卻仍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父親從小酷愛讀書,為了獲得全額獎學金,年年考試均是全校第一,有一次重病在身仍勉力堅持,差點把命搭上。校長在畢業典禮上讚揚他「品學兼優,全校之冠」。

  因為是卑賤的佃戶,父親曾代地主坐過牢,更是讓土匪把本就一貧如洗的家洗劫一空。是共產黨把這個苦大仇深的窮孩子從地獄中解救出來,讓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所以,他把自己的一腔忠誠和熱血無怨無悔地貢獻給了他心目中神聖的事業。

  如今,父親果真為他的信仰倒在了演講臺上,倒在了他為之奮鬥了一生的地方。

  我沒有資格再繼續小女兒的浪漫情懷,甚至忙得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了,傷感和憂鬱都是奢侈的。就如母親所言,為父親做一些實際的事吧。病榻上的父親需要的是精心的護理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因為,他已經變成了剛出生的嬰兒,一切的生活技能喪失殆盡,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旁人來代為完成。一點點小事,比如吐痰、翻身、吃飯……都變得艱巨無比。

  父親24小時不能離人。家裡從老家請了兩個堂兄,專職來醫院護理父親。即便這樣,我和母親仍然忙得腳不沾地,家裡醫院團團轉。

  父親這一躺,就是1年。

  此時正是上高三,所有的同學都像大熊貓一般成為家裡的「重點保護對象」,我卻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這樣安然地坐在教室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的日子已然成為過去。家裡,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是的,這之前我像所有的同學一樣,把書念好就是全部職責,最大的煩惱便是某一次的測驗不夠理想。可如今,這一切都成為奢侈。

  最苦、最累、最辛勞的是母親。

  母親本就體弱多病,身軀薄得像一張紙片兒,仿佛風輕輕一吹便會飄了起來。從前每每是母親先病倒在床,父親鞍前馬後伺候,然後父親累得心臟病發作,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母親又趕緊從病床上爬起,強撐病體照顧父親……不管父母是哪一方病倒,另一方必悉心照料,溫言安慰,年幼的我過早地懂得了什麼叫「同舟共濟」、「相濡以沫」。

  如今,父親永遠地倒下,母親那份愛的執著與堅貞更清晰地凸現出來。她每天一到病房,便不停歇地為父親洗臉、刷牙、梳頭、按摩……一邊做一邊和父親聊天,事無巨細,娓娓道來,仿佛父親仍然什麼都能聽見,仍然是支撐她的那個天。

  父親頭髮長了,她拿把剪刀親自上陣,父親腳趾甲長了,她亦戴著老花眼鏡認真修剪……對於一個沒有絲毫思維和行動能力的病人來說,洗頭洗澡簡直是一項龐大的工程,她卻堅持著幾天就給父親洗一次,儘管每次洗完自己都累得幾欲虛脫。在母親愛的滋潤和呵護下,病榻上的父親一直保持著他往日的整潔、清爽和尊嚴。

  母親對父親的體貼與關懷令所有人為之動容。有一個病友半身癱瘓,其妻是一個胸無點

  墨的悍婦,剛住進醫院時成天摔盆打碗,惡狠狠地咒駡,「要死就早點死啊,不要活活拖累人啊……」可看到我母親對她全癱在床,絲毫不能動彈的丈夫仍伺候得如此無微不至,無怨無悔,不由有些觸動,這一天良心發現,竟然打了幾盆水,給她丈夫洗了個澡。事後她丈夫感激地對母親說:「大姐,多虧有了你這個活榜樣啊!我都半年沒有洗澡了呀。」

  父母的愛,不是驚天動地、精彩浪漫的那種,這份愛是含蓄的、深沉的、雋永的,像一條外表安靜的河流,緩緩地永不停歇地向前流淌。如今,她卻不得不看到,相伴半生的愛人,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一天天走向末路。

  抽刀斷水水更流!

  臨近春節,母親終於不堪忍受沉重的負荷,也病倒了。她不得已住進了醫院,與父親的病房在同一層。

  重擔,一下子壓在了我稚嫩的肩上。

  在家務活上一向笨拙的我此時竟變得非常「能幹」。白天,我在家做好了飯,便趕快跑到醫院,將飯送到堂兄手中,然後跑到母親的病房裡,為她煮糊爛的麵條,洗涮好碗筷,我再到父親的病房,為他調製流食。忙得像飛速旋轉的陀螺。至於學習,已經成為「副業」,全然顧不得了。

  年三十的下午,能夠勉強行動的病友都被接回家過年去了,整個病房空空蕩蕩,透出死一般的冰冷沉寂。

  母親愣愣地看著手裡的面缸,突然重重地往床頭櫃上一砸,歇斯底里地哭訴起來:「這日子,沒有辦法過了,我支撐不下去了!芊芊,我一定活不下去了,我一定會在你父親的前面先走,我再也挺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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