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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樊世榮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寇振洲也認同地點點頭:「嗯,咱兩家要是成了親家,革命友誼可就一代傳一代了,不錯,不錯。」

  樊世榮只笑不答。

  一家女百家求,他覺得倍兒有面子。

  只是旁邊一位幹部家屬插了話,點破道:「哎喲,輪不到你們的,朝夕長得這麼俊,老樊怕是捨不得嫁出去吧,他自己就有兩個兒子……」

  「喲,可不是,閨女外嫁就是婆家的人,媳婦可是自家人哦。」

  「老樊肯定是要把朝夕當媳婦養了。」

  樊世榮還是只笑不答。

  常惠茹為了挽回面子,連忙轉了個彎:「可是可以囉,就是怕老大和老二打破頭,老樊家有得仗打嘍。」

  眾人只當是玩笑。

  朝夕卻突然起身,跟樊世榮說:「我累了,上樓休息會兒。」

  樊世榮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上去吧,待會兒下來吃年糕。」屋子裡的人還在說笑,朝夕一個人默然上樓,一背轉身臉色就變得陰鬱。她就像被施了魔法機械地抬著腳步,全身的神經變得異常尖銳,一根根地直挺起來,她不能容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那名字就是瘟疫!

  寇海和妹妹常英,細毛,還有連波都在樓上的小會客室打牌,連波見朝夕上來,連忙放下手中的牌迎上前:「怎麼了,朝夕,臉色這麼不好,是不是累了?」

  朝夕看都不朝他看,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連波木頭似的戳在那兒,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他黯然低下頭,轉身跟寇海他們說:「我也累了,你們自個兒玩,我進去躺會兒。」說著低頭也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常英歪著腦袋,一頭霧水:「喲,這是上的哪出戲啊?」

  「你給我閉嘴!」寇海白妹妹一眼,丟下牌也沒了興致。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兩扇緊閉的房門,歎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日子可還長著呢……」

  霧靄沉沉,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河面上蒸騰著霧氣,此岸看不到彼岸。迎面是凜冽的狂風,呼嘯著,嘶吼著,仿佛訴不盡的仇怨。荻花抑或是蘆花在風中起伏翻飛,一層層的花浪掀過來,將朝夕整個地吞沒。她撥開葦叢,踉蹌著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耳畔只有轟隆的雷聲和呼嘯的風,依稀有人喚她:「朝夕,朝夕……」她立即哭叫起來,那是母親的呼喚!她瘋了似的撲向更深的蘆葦叢:「媽媽,媽媽!」她回應著母親的呼喚,自從母親發瘋,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母親喚她的名字,母親至死都不認得她。可是滿眼皆是瘋狂抽打她的葦叢,她什麼都看不清,最後腳下一軟,她陷進了冰冷的沼澤地。「媽媽——」她淒厲地呼叫起來,沒有人救她,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淪陷,一點點地墜入無底的深淵……那種被吞噬的感覺太真實了,仿佛有股來自黑暗世界的力量將她死命地往下拽,如果可以生活在陽光下,誰願意埋葬在黑暗?朝夕拼命掙扎,反而越陷越深,直至最後終於絕望,她知道,此生她註定墜入深淵。

  背心已濕透,她喘息著伸手擰亮床頭燈。

  還好,只是一個夢。

  屋子裡很靜,床頭鬧鐘的滴答聲依稀從黑暗中傳來,一聲聲,格外刺激人的神經。客人都回去了吧,樊爸爸和連波哥哥也應該都睡了,朝夕從床上坐起,感覺渾身虛脫般疲乏無力,好像真的剛剛經歷了一次垂死掙扎一樣。她靠在床頭長長地歎口氣,回來了,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是她真的「回來」了嗎?只有她自己知道,過去那個純淨如水晶的朝夕已經死去了,從她將自己「賣」給樊疏桐開始,她從靈魂到心就整個地死去了,現在行走於世間的只是一具骯髒的軀殼。她才十七歲啊,她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她如願賠上了自己,她有沒有把他拽入地獄不得而知,她自己反倒先進了地獄,今生抑或來世,她亦不能解脫。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

  雖然鎮上的人一直鄙視她,詆毀她,罵她小婊子,但她並沒有因此瞧不起自己,在那件事之前她一不偷二不搶,從沒做過什麼真正見不得人的事,頂多就是為了生活有時候要放低姿態而已。她的骨子裡多少繼承了母親的傲氣,你們看我不順眼,我還不屑拿正眼瞧你們呢,因為我根本懶得跟你們一般見識。母親陸蓁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心氣極高的母親一生沒有朋友。至死都沒有。

  而命運如此殘酷,一生清醒的母親偏偏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失去常人的意識,活得如此不堪,別人要她脫衣服,她可以脫,別人罵她婊子,她就應。她什麼都不知道,誰也不認得了,整個世界在她眼裡是混淆不清的,唯一的僥倖是她雖然混亂卻也感覺不到悲傷,或者痛苦,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都跟她無關了。她閉上眼睛的刹那,整個世界更是陷入永久的沉寂。

  生命的繁華和喧囂,到最後也不過是荒野中的一堆黃土罷了。朝夕現在想,她或許也瘋了,是被鬱積在心底的仇恨逼瘋的,否則她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竟然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對那個人下了這世上最毒的咒!她就是要他的靈魂不得安寧,她斷定他內心的煎熬決不亞于千刀萬剮,所以獲知真相後他才會發狠扇她耳光,幾乎將她的耳朵扇聾,那一刻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痛徹心扉的絕望,這正是她希冀的!

  在回到這大院之前,她原本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她沒有要他施捨,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五萬塊錢,讓媽媽多活了一年,讓舅舅還了部分債,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值得的,因為她得了錢還讓那個人千刀萬剮,她怎麼不值得!可是,當她面對連波時,她忽然覺得內心某個地方不對勁了,是恐懼,是心虛,是自卑,還是別的什麼,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很怕看到他,抗拒他的親近。每次連波靠近她,或者跟她說話,她就只想躲,她連直視他目光的勇氣都沒有。

  兩年前,連波去縣城看她,她因為在醫院照顧母親而和他錯過。她並沒有因此懊惱,反而有些慶倖,雖然慶倖過後她又有些悲傷,但沒見到絕對是好事,因為她當時的樣子根本見不了人,幾天幾夜沒合眼又邋遢又憔悴,她寧願讓連波永遠保留對她最初的美好記憶,也不要以那樣的面目見他。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低三下四,在夜攤上被醉鬼摸了都不敢吭聲,也可以為了延遲交房租百般討好房東,屈膝賠笑,包括她可以把自己「賣」給樊疏桐。就像她跟樊疏桐說的,為了生存她怎麼無恥怎麼活,但她就是做不到在連波的面前輕浮自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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