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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每次面對連波和煦如暖陽的笑容,坦蕩清明的目光,她內心那個不對勁的地方就開始戰慄,不停地戰慄,直至遠遠地逃開去。

  而連波卻以為她在心裡恨著他,不是的,不是的啊!這一切跟他有什麼關係,當初逼走母親害母親發瘋的又不是他,是樊疏桐!坦白說她對樊世榮都有些芥蒂,因為她的親生父親鄧鈞死于意外樊世榮要負很大的責任,小時候她沒有生父這個概念,更談不上感情,可是當成年後她逐漸意識到血脈是無可替代的,就像她和母親之間,母親發瘋後不認她,還打她,可她依然捨不得離開母親,這就是血脈。

  可悲的是父親千里迢迢尋找到她這個女兒,她還沒來得及親近父親,甚至沒有喊一聲「爸爸」,父親就死去,到現在她已記不起父親的樣子,因為她連父親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這樣的悲劇無疑讓她對樊世榮,對樊家心懷怨恨,但這不包括連波,她對連波始終保持著最初的親情,他寄給她錢她不要,就是最好的說明,她想保留最後的一點骨氣。僅僅是在他面前。

  「朝夕,你還沒睡嗎?」門外突然傳來連波的輕叩,「是不是做噩夢了,剛才聽到你的叫聲……」

  朝夕趕緊拉滅床頭燈,鑽進了被子。

  連波猶豫了下,又敲敲門:「如果害怕,哥哥來陪你好不好?我不進來,就在外面的沙發上,你做噩夢的時候就喊我一聲好嗎?」

  朝夕整個地將頭埋進了被子。

  連波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只得說:「早點睡吧,明天我還要帶你去新學校報到呢,要是怕做噩夢就開著燈睡……」

  說完輕輕回了自己的房間。

  朝夕豎起耳朵聽到他的腳步漸漸遠去,終於松了口氣,她蜷縮在被子裡,就像是胎兒在母體中最原始的姿勢一樣。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母親的腹中,永遠不要來這世上,父母締造了她的血肉,靈魂卻是她自己的,只不過她已經早早地把靈魂給賣了,賣給了一個魔鬼。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滴落在枕頭上。現在,她真的無依無靠了,再沒有任何希望了。她十七歲的青春,就在這裡戛然而止。一年前,她在那個人面前褪下自己的衣服時,自尊和廉恥就已經灰飛煙滅,她不得不將自己的心豎起層層盔甲,否則她不知道該以何面目活著。

  她在心裡說,連哥哥,別試著來揭我的盔甲,那都是我的疤,連皮帶肉的,揭開了只會讓我疼痛,讓我流血。

  對不起,連哥哥。

  朝夕的新學校是聿市的重點中學,環境很好,一進入四周就靜下來,放眼望去,四處皆是綠樹成蔭。樹木多是南方特有的小葉榕,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朝夕剛從靠近北方的地方來,北方的冬天樹木枯敗,枝葉凋零,突然置身這樣繁茂的綠樹叢中,感覺像是進了另一個世界。的確是不同的世界!朝夕過去就讀的縣城中學在當地已經是條件最好的,可是跟聿市這所重點中學比起來,差了可不是一點,這裡沒有破敗的牆壁,沒有光禿禿的操場,沒有損壞嚴重的玻璃窗,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嶄新的現代化教學樓,各種設施齊全,綠草茵茵的操場更是大得驚人。連波領著朝夕參觀學校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班的學生在操場上體育課,一下就被他們的校服吸引住了。跟別的學校運動服代替校服不一樣,這裡的學生穿的校服很洋氣,男生是統一的藏青色上裝配白褲子,女生相反,都是白色海軍服式的上裝配的藍裙子,腳上白色長筒襪配黑皮鞋,非常摩登。朝夕豔羨地看著他們,久久不語。

  「喜歡這裡嗎?」連波微笑著問朝夕。

  朝夕局促地點點頭。

  連波終於放下心來:「這就好,就怕你不喜歡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這裡可是聿市最好的中學。朝夕,希望你儘快適應這裡的環境,要加油哦。」剛剛在教務處報完到,領了新書,連波一邊帶她參觀校園一邊試著跟她溝通和交流,兩人並肩走在操場邊的林蔭道上,顯然要比在家裡放鬆得多。

  「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朝夕,想過報什麼學校嗎?我看了你學籍上的成績,沒想到你這麼優秀,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還拿了那麼多獎,剛才你的班主任胡老師說,只要你一直保持這樣的成績,明年絕對可以保送進大學……」

  「我沒想過。」朝夕低著頭,看著腳下斑駁的日影,恍惚著搖頭。

  「該想想了,下學期就是你衝刺的最後時刻,要好好把握哦。」連波側臉看著她,陽光透過樹葉漏下來在她臉上不斷跳躍,更顯出她肌膚白皙通透。她的身形已經開始發育,雖然比同齡的女孩遲緩,但這恰恰讓她散發出少女特有的恬靜純美,如果不是她眉目間凝結的深深的憂鬱,她該是一個多麼令人心動的女孩啊。

  「朝夕。」連波喚她。

  她「嗯」了聲,算是應答。

  連波有一瞬間的發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麼,就覺得……」他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境,「你,你很好看。」

  朝夕停住腳步,抬眼看他。

  連波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更加不知所措起來。「我帶你去百貨公司買幾件衣服吧,還有鞋子,書包,學習用品,很多東西要買……」他為掩飾自己的窘迫,自己向前走了幾步,感覺她沒跟上又停住,卻不敢回頭讓她看到他窘迫的臉,只說,「快來啊,時間不早了。」

  朝夕慢騰騰地跟了上去。

  連波今年二十三。

  他忽然陷入惶恐,在面對朝夕的時候。他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改變,不知不覺,抑或是隱藏已久,仿佛一夜之間那種情緒就在心底滋生出來。有些充盈,有些虛空,然後就是惶恐。也說不清是朝夕變得他認不出來,還是他自己本身在變化,他覺得他沒法再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兒時那種融融的親情已經悄無聲息地轉變成某種他陌生的情愫,他心裡有些明白,潛意識裡又不願去想。

  朝夕對他的冷漠疏離讓他不敢想。

  而且他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不同于哥哥樊疏桐的離經叛道,他骨子裡就是個非常傳統的人,雖然不是親生的兄妹,但他們畢竟是兄妹,如果上升到倫理道德,他是斷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他多麼年輕啊!從小感情豐富,又酷愛讀書,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浮想聯翩,個性雖溫和,內心其實不然,只能說他還沒有遇到一個讓他真正釋放自我的人。沒有物件,亦就無從表達。

  人好像都有兩面性,外表沉靜如水、內心激情四射看似自相矛盾,但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大多數時候人們只看到了他的外表,他的內心從未真正對人敞開過。包括哥哥樊疏桐。不是他非要深藏自己,而是他生來就是一個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對生活對愛情他都有自己的見解,只是很少跟人推心置腹地談論過,樊疏桐常說他是呆子,其實他一點都不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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