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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可就在樊疏桐準備回聿市時,連波突然給他打電話,說朝夕回來了。樊疏桐真沒法形容那感覺,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幾個晚上沒睡,眼窩都陷進去了。老雕看到他這樣子,還以為他晚上消耗過度,開玩笑地勸他:「年輕人,女人是泡不完的,悠著點,年輕的時候把身體搞垮了,老了有你後悔的,我可是過來人啊……」

  樊疏桐只能搖頭苦笑,根本沒法解釋。

  黑皮也以為樊疏桐是把精力耗在了女人身上才顯得這麼憔悴不堪的,也勸他:「我說士林,你要是女人太多,也惦記著兄弟點嘛,你一個人霸著吃不吃得消啊。兄弟我可是當了半年的和尚了……」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黑皮早上自己打車到的公司,樊疏桐一直到快十點才沒精打采地現身,進門就黑著臉,秘書小姐見了他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黑皮見他臉色這麼不好,昨晚又剛好撞見女人從他房間出來,以為他是消耗過度,故意說幾句玩笑話以緩和氣氛,不想樊疏桐臉色沒有絲毫改觀,默默地用火柴點根煙,站到辦公室的玻璃幕牆前發起呆來。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

  城市的繁華就在腳下,萬丈紅塵,芸芸眾生,他何以活得這麼累。他還這麼年輕,正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時候,卻已提前步入暮年。漫長的餘生,看不到頭望不到尾,讓他無端的恐懼和畏縮,那麼長久的歲月,背負著那樣的枷鎖,他該如何解救自己啊?

  「士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麼事不能跟兄弟說的嗎?」黑皮終於意識到樊疏桐緊鎖的眉頭間一定深埋著秘密,否則不會這麼鬱鬱寡歡,精神頹靡。

  樊疏桐聲音輕得仿如歎息:「你還是回去吧。」

  「士林,我是來找活幹的,才來幾天你就讓我回去……」

  「你能幹什麼?」樊疏桐背轉身,目光飄忽,掃了他一眼就轉過去,「你剛剛也在公司看了,你告訴我,你能幹什麼?」

  「我……」

  「我做的是外貿生意,英語你會嗎?電腦你會嗎?不是我趕你走,而是很多事情我不想你牽連進來,我是為你好。」

  「士林,我是沒你那麼有出息,不過我可以學啊,你知道讀書那會兒我成績還可以的,英語、電腦這些時髦玩意也難不倒我……」黑皮不甘心就這麼回去,眼巴巴地看著樊疏桐說,「我不嫌活累,坐不了辦公室,我去碼頭總行吧,我不是不能吃苦的……」

  「黑皮!」樊疏桐打斷他,轉身踱到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解釋太多,很多事情也沒法跟你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吃苦,只要是個人,就沒有吃不了的苦。可在深圳這地方不光是吃苦就有飯吃的,我剛來那會兒,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晚上只能睡公園,有時候也睡天橋下面,我跟任何一個流浪漢沒有區別,我吃的苦還不夠嗎?還不是一樣沒飯吃?你看我現在很風光,你真以為我撿到了金子一夜就發了?我背後承受了什麼是你無法想像的,我也不想跟你說,還是回聿市好好地過你原來的日子吧,深圳不是外面那些人想像的是天堂,很多時候連地獄都不如……」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黑皮手一抬,霍地站起身,「我不是傻子,我能聽明白,你不就是嫌我在這裡礙你的事嗎?直說啊,我下午就坐火車走。士林,我當你是兄弟所以我不想你為難,但你有沒有把我當兄弟就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了,多餘的話就不說了好嗎?別傷了和氣,兄弟做不成面子總還要救的……」說著拿起沙發上的外套,「我這就走……」

  樊疏桐坐著沒動,仍然只是歎息:「早晚你會明白的。」

  「我現在就明白了,謝了。」黑皮走到門口,雙手跟他做了個揖,「這些日子如果打攪到你,很抱歉。我走了,後會無期。」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帶上。

  一句「後會無期」讓樊疏桐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現在連朋友也沒了,這一生註定了孤獨。「就讓我孤老到死吧。」他在心裡跟自己說。

  他的心又開始隱隱地痛起來,像是有什麼在撕絞著一樣。很多時候他寧願自己沒有心,這樣他就不會像個鬼魂似的,麻木消沉,沒有意志沒有思想,一個人四處遊蕩。縱然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也已於事無補,他每時每刻都在心裡咒駡自己愚蠢至極,當她粉撲撲的天真小臉對他露出無邪的笑容時,他竟以為她放下了從前,誰能想到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早已經是魔鬼附體,引誘他靠近卻又毀了他,把他變成了灰燼、廢墟,不給他任何生還的餘地。

  「朝夕,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身心疲憊地靠著椅背,一隻手捂著臉,嘴唇囁嚅著問她。他當她在跟前。如果她真的在跟前,他真想問她,即便他犯下罪要受到懲罰,也不應該這樣殘忍地淩遲他。

  他要瘋了,他已經瘋了,內心的隱痛這時候已經撕裂成可怖的絞痛,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天明。

  她說過她不想跟她看到天明,朝夕,就算我看不到天明,你也未必看得到啊,我墜入如此深的黑暗,你能僥倖逃得過命運的懲罰嗎?

  朝夕,你逃不過的……

  晚上,聿市軍區大院的樊家熱鬧非凡,寇政委一家,還有很多老戰友都來了,給朝夕接風洗塵。樊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樊世榮笑聲朗朗,格外的精神煥發,自陸蓁去世後,親友們已經記不起他有多久沒這麼笑過了。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疼愛朝夕,到哪兒都拽她坐在身邊,生怕她跑了似的。朝夕新換上了淡紫色的毛衣,配白色的裙子,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一個馬尾,一直靜靜地坐在樊世榮身邊,不多話,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真的長大了,相貌上沒有陸蓁年輕時那麼嬌媚,卻有她自己的味道。一張乾乾淨淨的清水臉,不會一眼就讓人驚豔,但當她沉靜如水的眸子幽幽地望向你的時候,卻不由得讓你驚心。她才十七歲,就可以讓人驚心,到她真的成年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寇振洲的夫人常惠茹拉著朝夕的手,仔細端詳著朝夕,又是愛憐,又是驚歎,連連擺頭:「這怎麼得了,模樣還沒長開呢,就美得跟個仙女似的,這要真長大了,還不讓外面那些小子們打破頭?」

  另一位阿姨說:「可不是,別說外面,就我們這大院都不得了,豈止是打破頭,只怕要把老樊家的門檻都踏平。」

  常惠茹連忙轉過臉跟樊世榮說:「我說老樊啊,我就先給我們家寇海報備一個,我越看越喜歡,就想著朝夕給我們家做媳婦來著,就不知道我家小子有沒有這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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