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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問他:「為什麼要一個人拿著鑰匙?」他開始不說,後來才承認:「怕人害你!」我不理解,問:「誰會害我?」他說:「不知道。」

  他的態度讓我更明白我是多餘的。時間越長就越多餘。這個家裡,肯定沒有我的位置。我躲十天八天可以,躲一年兩年可以,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某一瞬間我就有特別強烈的願望,快去自首,快快離開這兒,讓杜仲好好給蝴蝶做丈夫,給五個孩子當爸爸。但是,我惟一不能不在乎的,就是麻風病,我一定要治好麻風病!因為,我已經看到希望了,吃藥打針幾天後,我的病情就大大減輕了,大部分傷口都癒合了,身上基本上沒有難聞的味道了,手和腳也靈便多了。

  杜仲說,我的病已經10年了,病得不算重,也不算輕,可能需要半年才能治好,甚至有可能必須住院治療。「到底能不能看好?」我問杜仲,杜仲說:「百分之百能看好,就看時間長短。」百分之百能看好,我就放心了,我就等。我實在太想把麻風病看好了,太想做一個乾乾淨淨的女人了。杜仲還說:「等病好了,我再想辦法給你植上眉,你就和原來一樣漂亮了。」我不相信,他說:「我有信心。」

  杜仲、蝴蝶,還有我們的五個孩子,成名人了,每天都有人來看他們,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甚至不認識的人,一波一波地來,誇完蝴蝶和五個孩子,再聽杜仲講,他是怎麼從大火裡死裡逃生的?怎麼在大山裡遇上蝴蝶一家的?怎麼和野豬呀金錢豹呀相安無事地生活了整10年?怎麼生下五個孩子?杜仲面情軟,人家問,他就講,把嗓子都講啞了。有時候,蝴蝶能幫他講一講,到後來蝴蝶的嗓子也有點啞了。大雪小雪他們有時也講。嗓子啞了倒還是次要的,問題是幾個人各講各講的,到頭來會漏洞百出,讓我好擔心。不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杜仲蝴蝶他們哪怕說亂了,就是說反了,都不要緊。大家笑一笑就完了。比如,孩子們有時候把蝴蝶叫媽媽,有時候又不小心叫成了「二媽」(在蝴蝶穀,我是五個孩子的大媽,蝴蝶是五個孩子的二媽),這也不要緊,別人如果問,吞吞吐吐一番就過去了。好像在深山野林裡待了10年的一家人,就應該這樣顛三倒四,驢頭不對馬嘴。

  天天有人來,我的日子也不好過,杜仲抽不出空管我,也就沒人管我,我吃不上喝不上,還不能咳嗽,不能放屁。想一想,這麼活著,真不是滋味。我這個樣,算活著嗎?我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有個瞬間我真看不起自己,我真想把自己吊死。不過,我吊死了,杜仲他們處理起來,會很麻煩的。我的孩子也會看見的,他們看見了,就一輩子也忘不了。想來想去,還是得忍著,還是等看好病再說吧!晚上杜仲來陪我,累得連眼睛都不願睜,我說:「明天把院門鎖了。」

  杜仲躺在我懷裡,像只蟲子一樣,不聲不響。我又說:「明天把院門鎖了。」他睜了睜眼,笑一笑,說:「別擔心,累不死。」我說:「你不死,我死!」他眼皮軟軟地抬了一下,說:「別擔心,過幾天就好了!」又過了能說半句話的工夫,他就睡著了。我抱著他,兩滴眼淚滴在他臉上,有一滴落在他嘴角了,他歪著嘴舔了舔。什麼時候,我覺得自己真心實意地愛著杜仲?不愛不行?就是在這個瞬間。

  在蝴蝶穀的那10年裡,他常常問我:「你愛不愛我?」每次我都回答:「我愛你!」但是,我知道我心裡是含糊的。我是不是愛他?我真的沒有把握。我只覺得他有恩於我,我需要報答他。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在18歲的時候就嫁給他。但是,我終究說不上我是不是愛他。現在,這一刻,我終於相信了。明明白白的,我愛他,我這輩子沒有白活,我愛著他,我深深地愛著他!我低下頭,一遍一遍親他,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聲音說:「我愛你我愛你!」

  94.手指

  每天在家裡,像動物園的動物一樣,等著讓人看,實在難受。可是,想出去躲一躲,又沒處可去。這天,我就騎車子回了趟老家杜家莊。騎著車子,離開煤煙味很重的縣城,聞到滿田野的清新氣息,才舒服了。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回老家。我跟著父親回杜家莊,總是在清明前後,從村子背後的河灣裡繞過去,再從南山的一側偷偷摸摸地上山。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所以我對老家杜家莊的感情,實在很複雜。

  一路上到處都是一派人畜同歡的景象,一草一木都面帶笑意。我途經的一個村子裡,正在迎親。花花綠綠,人山人海。我忍不住停下來,想把迎親的一幕看完再走。新娘子騎在驢身上,頭上頂著紅頭巾,好像正在等新郎官來,把她抱下來。新郎官不知怎麼了,遲遲不見來。迎親的和送親的,迎面站著,表情都有點僵硬,顯然在奇怪新郎官動作怎麼這麼慢?這時新郎官來了,半跑著來了,新郎官向送親的一堆人草草作了揖,然後走向新娘子。

  新郎官正準備把新娘子從驢身上抱下來時,我斷然別過臉去,像逃跑似地走開了。我明白自己怎麼了,幾天前我就發現,這次回來後我身上有一個奇怪的變化,好像不習慣看見,甚至是憎厭看見別人的歡樂,四世同堂和和美美的樣子,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的樣子,年輕媳婦喂孩子的樣子,幼稚園的孩子奶聲奶氣的歌聲,戲園子裡的鈸鼓聲,甚至包括白雲出岫、倦鳥歸巢,還包括牛哞馬嘶、乳燕呢喃……終歸是一切形式的歡樂,一切的詩情畫意,我都受不了,有時甚至會憎恨,甚至會仇視。當我和小天鵝擠在最裡面的屋裡,聽見母親、蝴蝶和孩子們在一牆之隔的外屋打打鬧鬧、有說有笑時,我心裡竟也會生出無名的怒火。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除了憂傷、痛苦、孤獨、疾病、死亡這些東西,歡樂、團聚、幸福、健康,包括活著,都難說是真實的,更難說是長久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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