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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92.名譽

  「還是談談你父親吧。」

  「剛才你提到了『名譽』這個詞。」

  我及時地打斷了杜仲的話,並暗示他如何說下去。他已經習慣了我隨時打斷他,他甚至已經習慣了揣摸著我的思路往下說。

  謝局長說「恢復名譽」的時候,我確實想起了父親,「名譽」是父親最喜歡用的一個詞。父親死了,這個詞好像也死了。我偶爾想起它時,總覺得它灰濛濛的,而且藏在深處。其實,我一直不願正視父親的死,我總覺得父親的死和我有關,我總覺得父親的死不是因為母親的揭發,也不是因為歷史問題和所謂慫恿兒子逃避文化大革命的問題。說白了,在我的夢中,父親的死另有原因,那就是,死于我這個兒子之手!

  在蝴蝶穀的10年裡,我最常做的一個夢,還是跑,還是沒命地向葵花地裡跑,這雖然是一個舊夢,內容卻是新的。以前,向葵花地裡瘋跑是因為擔心,擔心自己會殺了父親。而現在,則是因為恐懼,是因為謀殺已經完成。

  我隻身來到城外的墳地。

  父親的墳已經不新了,和伯父、爺爺、奶奶三人的墳,看不出多少區別了。況且我對時間原本是沒有概念的,在我眼裡,死去10年和死去30年,完全相同,毫無區別。我在蝴蝶穀裡待了10年,現在想起來,就像是10天。

  站在墳地裡,我想的最多的,還是「名譽」二字。我牽掛著父親的名譽。父親死了,活不過來了。但是,父親的名譽應該得到恢復。死者似乎更需要名譽。自古以來的那些文臣武將,活著的時候不小心丟了官掉了頭,死了之後追封一個好聽的諡號就萬事大吉了。我想,我父親大約也需要一個近似於「諡號」的東西吧。

  後來我去過法院,試圖找到當年處理父親時的卷宗。法院有我一個同學,他打開一間房子,讓我自己進去找。他事先已經說過,懸,不好找。原因是:一,1966年文革開始後,全國的公檢法,基本被砸,停止了工作。先是由一個「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的機構行使職權,後來由革委會人民保衛組統管公檢法工作。10年中的大多數案子,並沒有留下檔案,紅衛兵說殺一個人,自己就殺了,根本用不著立案結案。二,因為辦公地點多次搬遷,很多文革前的檔案都丟失了,更別說文革時期的卷宗了。但我不死心,還是想親自找一遍。父親是一個重視名譽的人,我有責任替父親爭回名譽。

  同學打開門就走了,我走進黑咕隆咚的屋子,聞見了一股子防腐藥水的味道和一些難以說清的味道。適應了裡面的光線後,我看見了很多頂天立地的生銹的大鐵櫃,架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卷宗。我抽最底下的一大摞子時,把最頂上的一摞子黃色毛邊紙震了下來,同時掉在地上的,是一窩老鼠,剛生下的一窩老鼠,身子白嫩嫩的,滿地亂跑。它們那種怕光的樣子,它們尖細的聲音,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我禁不住就遺出一股子尿來。我不想找了,但我也不想讓老同學看見我尿濕了褲子,就只好硬著頭皮蹲下來,磨蹭著亂翻起來。我把標有「1967」「1968」字樣的卷宗一本一本都看了,沒找見「杜益三」三個字,當然更沒有「杜仲」二字。但是,其中一個袋子上,竟有「顧婷娥(小天鵝)」的字樣,我急忙抽出裡面的東西,找見了那份我當年見過的委託書,關於顧婷娥(小天鵝)殺人一案,就這麼一份材料。

  終究沒找到關於父親的任何說法。這讓我有些頭疼,有些老虎吃天無處下手。父親沒有失去名譽,那麼,我怎麼才能幫父親恢復名譽呢?名譽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或者說,一個像父親這樣普通的普通人的名譽,就算是失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除了自家人還覺得是一件事情,其他人誰會在意呢?這也讓我想起了伯父、爺爺和奶奶的故事,父親一輩子把這個故事講來講去的,難道不是小題大做嗎?

  「時代」,我還想起了這個詞。

  父親常說:「時代不同了,天下太平了,新的時代用足以消化鋼鐵般的腸胃,把舊時代的恩恩怨怨消化乾淨了,我們勿須乎計較了!」

  我幾乎想起了父親喜歡用的每一個詞:太平。時代。恩恩怨怨。消化。勿須乎。那麼我也「勿須乎」關心父親的名譽了。時代永遠是大的。人永遠是小的。時代總有能力把一切一筆勾銷,包括一個家庭和一個人的一點名譽。

  讓它去吧!

  93.鑰匙

  杜仲對我很好,比以前還好。門上的鑰匙,他一個人拿著,誰都不給。杜仲不在,就沒人能進來。他不在的時候,任何人,哪怕是大雪和小雨都進不了我的房間。杜仲要是在家,每頓飯都由他親自送來,再陪著我一起吃。屎和尿,也不讓別人動,必須他親自收拾。每晚上杜仲都和我在一起,整夜整夜地陪著我,給我講外面的事情。杜仲還買來治麻風病的針和藥,每天仔仔細細地給我打針、喂藥,清洗傷口,甚至給我洗腳、洗臉,他還保證以後一定要想辦法給我植眉,讓我重新變得像以前那麼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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