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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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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杜家莊,我照舊從河灣裡繞了個大圈子,直接去了河灣邊的堂叔家。等了大半天才等來堂叔。因為那場家族仇殺堂叔和父親來往很少。父親說,事情出了之後他的叔伯們全都躲得遠遠的,連善後事宜都不敢插手。堂叔的長相和說話的味道都接近父親,父親死了,堂叔這張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有用了。我可以借著這張臉準確地回想起父親。我說我是隨便來轉轉的,堂叔半信半疑。我說:「咱們出去走走吧?」我想讓堂叔帶我去看看「三裡坡」。我從來沒去過三裡坡。到了三裡坡,我們就不能不談那場家族仇殺了。 堂叔說,我們和「對方」家其實剛剛才出了五服。說起來,還是一家人。兩家的仇視,最早是由雞毛蒜皮引起的。從村子裡一進河灣的地方有我家的一塊菜地,裡面種著一些菜。某一次,對方家的驢啃了我家菜地裡的蘿蔔,我奶奶就在對方家門口指名道姓地罵,對方不承認,我奶奶又沒逮住驢,兩邊就你一句我一句亂罵一氣。罵到後來,我奶奶讓人家推了一把,就「倒下不起來了」。我奶奶「得理不饒人」,一直罵到半夜。人家關著門,不吭聲,她還在罵。 這樣的事情在農村隨處都有,不足為奇。一般是,兩家的女人罵了個底朝天,而男人見了面還是嘻嘻哈哈的。不過,這兩家的男人有些特別,我伯父是縣保安團的副團長,對方家弟兄五個,四個在外面幹著打家劫舍的營生,當然,也有可能是劫富濟貧,都有一個「劫」字,差別卻大了。一次,對方家的老二在固原搶人時被抓了,關在牢中,有掉頭的可能,對方就設法遞出條子請伯父出面說情,由於奶奶的阻攔,伯父「佯裝不知,坐視不管」(堂叔的話),於是老二終究被槍斃。隨後對方開始報復。 一次爺爺突然失蹤,經打聽,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綁架,伯父用幾十兩銀子把爺爺贖了回來。事後判斷,是對方家指使人幹的。但也有很多人證明和對方無關,爺爺的失蹤,其實是單純意義上的綁票。當時是「亂世」,「匪患」遍及全國,到處都有地方武裝和「劫匪」,有錢人家,被敲詐勒索的事情時有發生。可是,奶奶只相信是對方家幹的。再後來,對方家老三在韜河境內犯事,身為副團長的伯父迫于奶奶的壓力,下令殺了老三。還把屍體的手和腳分別捆起來,中間插了根長長的棍子,像羊一樣從村中央抬了上來,紅色的血和白色的腦漿一齊從腦門上冒出來,再從頭髮梢子上滑下去,彎彎曲曲,滴了一路。翻過年,即「民國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伯父死于三裡坡。同一天,爺爺死于河灣。第二年,奶奶死于家中。 「你見過我伯父嗎?」我問堂叔。 「怎麼沒見過?」堂叔答。 「你對他的印象如何?」 「他從小就頑皮,15歲和人打架,就叫人家剁掉一根指頭。」 「左手還是右手?」 「好像是,右手。」 我問杜仲:「這個故事,你聽了什麼感覺?」 杜仲說:「我後悔,我不應該知道。」 我問:「為什麼?」 他答:「聽完之後,我再也不想回杜家莊了。」 我問:「和杜家莊有什麼關係?」 他說:「他們講那個故事的口氣,我受不了。」 我問:「你覺得,他們有偏向?」 他說:「不,偏向任何一方,都讓人討厭。」 我問:「他們怎麼說,你才滿意?」 他答:「怎麼說我都不滿意!」 我轉移了話題:「你父親為什麼到最後才說出真相?」 他厭煩我的追問,但還是開口了:「我父親其實一直都很矛盾,說還是不說?怎麼說?都很矛盾,為了激勵我們有出息,他必須說。照實說,又擔心沒激勵的效果。為什麼臨死的時候才說出真相?是因為,他實在擔心我們心裡有疙瘩,真去報仇。其實他心裡一直是明白的,他就擔心一樣東西,不是別的,就是死。」 我問:「你現在對他多了些理解?」 他說:「不,還不是這樣。」 我問:「是什麼?」 他悶坐了好一會兒,說:「其實,就兩個字,討厭!」 我問:「討厭什麼?」 他答:「我自己也有孩子了,可是,我不知道以後拿什麼激勵我的孩子?這些老故事我打死也不會講給他們的,可我還能講什麼呢?」 我說:「你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們呀!」 他說:「真相?什麼是真相?」 我說:「你堂叔講的,你還是不相信嗎?」 他說:「信與不信沒有區別!」 我問:「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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