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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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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他大半夜這樣問我時,我還是十分肯定地重複了上述意思。萬萬想不到,他用一種非常堅定的語氣說:「起來,寫一份申請書,報名上麻風院工作!」我一聽,就像上了一個天大的圈套,又羞又惱又怕,我對麻風病的所有常識,都是從課堂上和資料中來的,我還從來沒和麻風病人有過零距離的接觸,我也沒有把一生獻給麻風病研究的決心,我知道麻風病已經存在了幾千年了,攻克麻風病,談何容易!上麻風專科學校之前我對麻風病的印象,比我新學到的知識要頑固得多,我對麻風病的懼怕並不比一般人輕多少。我已在打算靠父親這個農業局副局長的關係,調出衛生系統,改行幹別的。所以,我當即就表示反對,我說,人家都去串聯了,我也要去串聯。 「不行,絕對不行!」父親喊叫。父親的話,我向來是言聽計從的。但讓我報名去麻風院,又是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做不到,我必須違抗:「你忘了?你答應幫我改行的!」父親的聲調稍稍降低下來:「好兒子,聽爸爸的,爸爸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我想來想去,只有麻風院是安全的,你先去,等運動結束了,再調你出來。」我必須找一種更有效的辦法反擊,我說:「爸爸,你好像對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立即在我面前跪了下來,用低低的祈求的語氣說:「好兒子,爸爸不是對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只是擔心你出去萬一有個差錯,我怎麼向你爺爺你奶奶還有你伯父交待!」 爸爸竟然給我下跪了!而且,我聽到「你爺爺你奶奶還有你伯父」這樣的話,就像聽到了咒語一樣,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我還是不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我不能不參加。」想不到父親竟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不反對,但是,兒子,我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知道子彈是不認人的。」我說:「你那是戰爭時期,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現在不一樣了,你不要亂說。」我不過是嘴硬,其實心裡早就屈服了,而父親一聽這話,完全變成一隻絕望的羔羊,快哭斷氣了:「你不聽我的,我就先死,我死了你願意幹啥幹啥去!」這時,母親被吵醒了,母親已經聽明白了,兩個人開始從床上到地上,再從地上到床上地打起來。我見狀立刻躲到另一間屋子去寫申請書,寫完後,父親看了不滿意,又重寫,改了五六遍,最後我又謄好,次日早晨一上班就交給劉局長了。 9.傳染 我烤好羊肉,在一塊洗乾淨的石頭上,用刀子切下第一塊肉,切得又長又薄,提在手上,像魚一樣擺來擺去。第一塊肉自然給了顧婷娥——她接在手上並沒有立即吃,而是去火邊加了些辣椒面,繼續烤。我這才知道,她愛吃辣椒。我問:「你那麼愛吃辣椒,嗓子吃壞了怎麼唱戲?」她答:「以前不敢多吃,現在還有啥怕的?」我想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總有一天,讓你重新登臺演出!」不過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吃完東西後,我們洗了手,重新坐在火邊。月亮這時剛好停在頭頂了。兩面的山像兩位一聲不響盤腿坐著的老人,山坡上冷杉伸出去的長臂,像鳳尾一樣,在月光底下,顯得又安靜又大方。小公馬在不遠處懶洋洋地吃草,時不時地噴個響鼻。小公馬是森林裡遍地的野蒜、野蘑菇、酥油草給喂肥的,在月光下就顯得更加膘肥體壯。到了夜裡,森林中越來越冷。我和顧婷娥中間還可以坐三個人,我知道,她還是怕傳染,總是和我保持適當的距離。我們就像烤餅一樣,一會兒前胸對著火一會兒又換成後背,前面剛暖熱,後面又冷了。 我真想把她抱在懷裡,像一個男子漢那樣愛著她,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坐著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像一塊石頭一樣。後來,還是她先說話的。她說:「我覺得我好像已經死了,緊接著又轉世了。」她的聲音聽起來真有那麼一種不陰不陽的感覺,我沒聲音,她又說:「好像,你是我轉世之後遇到的第一個人。」我有些心驚肉跳,而她還在說:「你別生氣,我覺得我就是為了遇見你才轉世的,這種感覺好強烈。」 我太想把她抱在懷裡了,但還是做不出來,我起身往火裡扔了幾根新鮮松枝,立刻就有劈劈啪啪的響聲,還有松枝特有的香味。她口氣謹慎地問:「杜院長,你沒生氣吧?」「我聽著呢。」我說。我的聲音在發抖,渾身也在暗暗發抖,因為我太想過去把此刻的她抱在懷裡了。那麼美的一個美人,那麼好聽的嗓子,現在卻又是麻風女又是殺人犯,坐在這荒無人煙的林子裡,用這種可憐巴巴的口氣說話,我真想問老天爺,你怎麼用這麼狠毒的手段捉弄人?但是,我又想,老天爺可能是好意,老天爺只能用這種辦法把她打發到我面前,要不然她和我一輩子都形同陌路。這樣一想我就安心了,也不急了,我想,接下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很多。後來,我看到她有些坐臥不安,就問:「你怎麼了?」她說:「杜院長,想請你幫個忙!」我答道:「你說。」她就說:「我想去——小便,可是——我怕。」 我立即站起來說:「好吧,我陪你去。」我就陪她到了空地邊上。我說:「你蹲下尿,我不看。」她盡可能往遠處走了走,朝兩旁看看,快快地脫下褲子,邊脫邊往下蹲。我看著另一側的小公馬,月光下,小公馬雪青色的屁股顯得又發達又圓潤,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身後的顧婷娥卻一直沒有動靜。「怎麼沒動靜?」我問。「有人在旁邊,我尿不出來。」她焦急地說。我往前走了幾步,她又慌忙央求:「別走開,別走開!」 我就站了下來,那個聲音終於響起來了,像繃緊的緞子用刀子劃開了一樣,但是手法不太熟練,用力忽輕忽重、斷斷續續的。「好了。」她的聲音也輕鬆了。「我也想了。」我說。說著我向小公馬那邊走去。我在小公馬身後解開褲帶,掏出硬了好半天的小東西,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尿出來。尿打在厚厚的草叢中,劈裡啪啦的,我故意用著力,要讓她聽清楚。尿完後,我回到小公馬身旁,撫摸著小公馬的屁股,馬脖子上那倒伏的雪青色鬃毛竟一點點地豎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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