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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挺納悶,站了起來,不知道他叫我幹什麼?又不是全班點名,我也不是班長什麼的,他看了看我,什麼也沒說,就說:「哦——坐下吧。」神經病不是?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要叫我站起來,對,不知道。可這一下就讓我反感上他了,我心想,你以為你是誰?你不就是會寫「牛鈴像音符一樣歡快地撒在田壟上」嗎?這天他讓我們寫作文,《春天的腳步》,你聽聽這題目!我太知道他讓我們寫什麼了,粉碎「四人幫」了,春天到來了,等等。可我裝傻,我就寫,春天是個巨人,它的腳步太大了,它從我們的頭上,一步就跨了過去,所以,別的地方都綠了,可我們這裡的山,還是光禿禿的,風,還是凜冽的。我說本來我們這裡地處溫帶,四季分明,可由於春天的粗心大意和疏忽,結果,我們就只能從冬天直達夏天了,春天的腳步把我們遺棄了!我寫的是我們那裡真實的自然景觀,可畢竟有些犯忌,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批改這作文。沒想到,他給了我一個「優」。大大的、紅紅的一個優,非常大,卻沒有一個字的評語。我有一點震驚,他還不算傻,對不對?總之我報復了他一下,一箭之仇。你別笑,我這人其實是很惡毒的呢,有仇必報,錙銖必較,連我媽都說我,這丫頭記仇。真的你別笑了,這其實是一個很辛酸的故事,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聽的,他們聽不懂。他們只配聽莎士比亞,聽哈姆雷特那個哲學家在那裡念叨:「活著還是不活著,這是個問題。」這讓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深刻啊,真悲劇啊!那些貴族式的耳朵只配聽聽這些生活的裝飾。你,其實也長著貴族式的耳朵,不過還有一點平民的心腸,這是你和他們的不同,咦?你怎麼這麼瞪著我看?

  好了,扯遠了,還是回來說「幸福」。我報復了他一下,他再沒招惹過我。連課堂上也沒叫我回答過問題,一次也沒有。過了有兩個月吧,我們的女老師休完產假回來上班了,又胖了一大圈,本來就夠胖的了,胸前的衣服還總是濕漉漉的。他自然也就不再教我們。他一共做了我兩個月的老師,交戰過一回合,就這麼一點點交道,再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我也想不到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是,到我們快畢業的時候,就聽說他病了,是肺病,咳血,咳得很厲害,大概是結核吧,學校解聘了他,怕傳染。一個民辦教師,又不享受公費醫療,又沒有任何保障,病了,不能幹活了,當然不能白養著你呀。他就這麼讓人打發了。他走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在意。忽然間冒出了好幾個新老師,是從前的右派,省城的、北京的,那些年下放到我們這兒的,現在情況不是變了嗎?就從村子裡把他們給挖掘了出來,我們學校開天闢地從來也沒有過這麼多大知識份子呀,真是不得了:北大的、南開的,甚至,還有一個中央戲劇學院的,戲文系!好傢伙,讓人眼花繚亂。這個「戲文系」,他後來輔導我們高考,我們畢業後不是很快就給招集了回來,成立了一個高考補習班嗎?他給我們上課,穿得破破爛爛,一臉絡腮鬍子,深眼窩,鼻子又高又直,像個混血兒,特別會講故事,動不動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還總是說,小品,小品!真把我們迷住了。這種時候誰還會想起那個不幸的「幸福」呢?

  我們縣裡有個文廟,是座古廟,廟裡有棵桃樹,去年春天,那樹上桃花開得特別繁茂,老人們就說,現在是不興考試了,要是興考試,這可是個好年景。原來,那棵桃樹,66年之前,特別靈,春天它花開得好,我們縣中,高考就豐收。人們一看桃花就說:「今年是大年啊。」花若開得疏疏落落,人們就歎氣,「唉,今年怕是個小年。」據說在科舉的年代它就是這樣了,靈驗、先知先覺……去年,它開花開瘋了,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把枝條都壓彎了,引得好多人去那荒廟裡看稀奇。人們不知道它怎麼了,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兆頭。結果,

  沒多久就傳來了要恢復高考的消息。進考場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也是個好兆頭,我們那一屆,兩個畢業班,一百來號人,本科、專科一共考取了二十幾人!真是個大年、豐年喲!

  全城喜氣洋洋,考中的人家放起了鞭炮,像過年,像娶媳婦辦喜事一樣熱鬧。好多人偷偷跑到文廟裡去燒了香。我媽也讓我上街去打酒、買糖。我去了,順便去逛了逛百貨公司。剛一出百貨公司大門,就看到馬路對面,縣醫院裡面,走出一個人。對了,是「幸福」。我第一個念頭是躲,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躲,可我一下子就退回到了門裡,隔著玻璃門,我看他看得很清楚,更瘦了,臉色蠟黃,可是看上去還很乾淨,領口上還固執地露著一圈白線領子。那過時的白線領子,不知道為什麼,讓我非常難過。他走出醫院就朝東拐了,那是汽車站的方向。我推門出來,看著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棉襖在他身上晃晃蕩蕩,從後面看他的頭髮留了很長,像一把枯草。全城都喜氣洋洋,鞭炮震天,他穿城而過,病著,我那時忽然覺得他是被我們這一整個小城,拋棄了。

  今年暑假回了家,哎,你可別以為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我沒那麼善良,我早把他忘了。暑假回到家,每天睡懶覺,和過去的同學,當然都是考上了大學放假回來的那些同學天天在一塊兒玩,特別高興。縣城太小了,不夠我們玩的,我們還騎車跑到十幾裡外的山上去玩兒。那山上有座廟,很有名,前些年一直用鐵絲網攔著,不許人進去,荒在那裡,現在還是座荒廟,不過鐵絲網沒了,沒人看管,也沒有遊人,廟前廟後都是參天的古柏,怕有上千年了吧?一條山溪,淙淙的,在澗底裡流,大暑熱天,把手伸進水裡去,涼得刺骨呢。我們那兒的老人們都知道,這廟在舊社會香火特別旺盛,很靈驗。那一天,我們幾個人,半真半假的,在結滿了蜘蛛網的廟殿裡,在佛像前,撮土為香,每人都許了一個願。你知道我許的什麼願?我不告訴你。

  就在第二天,我們家,來了一個人,一個不速之客,我剛爬起來吃早飯,我媽就把她領進來了。一個胖閨女,又紅又壯,我不認識啊?她看我迷惑的樣子,就說:「我是某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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