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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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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就是那個「什麼娟」!我很吃驚,特別吃驚,她已經一點都沒有學生氣了,完全是一個肥壯的村姑。臉曬得又黑又紅,她比我只早畢業一年,一畢業就回鄉了,沒有趕上高考。一年的時間勞動和酷烈的太陽就把她修改得面目全非了。我看著她發愣,一時間竟忘了她為什麼要來找我?我們素不相識,她找我幹什麼? 「呼延小玲,你很奇怪吧?」她說話了。 我點點頭。 「你還記得『幸福』不記得?」 「幸福」,我當然記得,我眼前忽然閃了一下他晃晃蕩蕩的那個背影,我點頭,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他怎麼了?」我忙問。 「要死了。」她回答。大巴掌一捂嘴,哭起來。 「怎麼可能,」我衝動地叫起來,「他不就是肺結核嗎?肺結核怎麼會死?」是啊,又不是林黛玉的時代,又不是華小栓的時代,肺結核怎麼會死人? 她忽然拿開了手,我看到一張憤怒的臉,淚水在那臉上狂流,「肺結核是不會死,可是那得有錢!有錢打針吃藥!沒有錢,傷風感冒也能要人的命!」她惡狠狠地說,眼睛一下子變得血紅,像兩隻獸眼。我知道我說錯話了,要在從前,我根本不會這麼說,可上大學後半年來天天和你們在一起,我也感染了貴族的習氣。我很羞愧,也很著急,她平靜了一點,可我始終能感覺到她對我的敵意。 「一開始說是肺結核,但是後來,醫院又說長了東西,腫瘤,癌,」她毫不憐憫地、硬邦邦地,把那個結論像石頭一樣朝我扔過來,「癌,知道吧?到地區醫院,說是要開刀,要交押金,他就回來了,不治了,回來等死……」她又啜泣了一聲,抹了把眼淚,那粗黑的大手,被太陽曬得暴了皮,非常醒目,「呼延小玲,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找你?」 我搖搖頭。 「諒你也不知道,」她冷笑了一聲,「你怎麼會知道呢?那個可憐的傻瓜!」她又抹了一把眼淚,「那個可憐的傻瓜,已經昏迷三天了,他水米不進,三天裡,一直在叫一個名字,你知道他在叫誰?」她說,「叫你!呼延小玲,他一直在叫你!」 我真是吃驚啊,大吃一驚。我們還根本談不上怎麼認識!他做過我兩個月的老師,第一次上課,莫名其妙地,把我叫起來亮了一下相,僅此而已。我們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可他在彌留之際,卻一聲聲地、叫魂一樣的,叫著我的名字! 我沒有再說蠢話,沒有問她「為什麼?」事後,我想,假如我那時一臉清白一臉無邪居高臨下地問她一個「為什麼?」,那個什麼娟,她一定會撲上來像瘋貓一樣抓爛我的臉!我努力鎮定下來,回身去找自行車鑰匙,找半天找不著,原來自行車就在院子裡棗樹下支著,根本沒鎖。我對那個什麼娟說: 「走吧。」 一路上,我只問了她一句話,「還來得及嗎?」她說:「不知道。」她在我前邊帶路,是一條土路,坑坑窪窪的,非常難走,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立刻暴土狼煙。這樣的路,只要一下雨,人的腳陷進去就拔不出來了。我們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大汗淋漓進了村,正晌午,村子裡靜悄悄的,沒有哭聲,那個什麼娟,她這才回頭對我說: 「他還等著你呢,」她淒涼地笑了一下,「不見你,他不會咽那口氣。」 我進去了,走進窯洞。他躺在一盤大土炕上,枕頭邊擱了一隻簸箕,裡面鋪著爐灰,爐灰上凝固著黑褐色的血跡。我的腿一下子就軟了。直到這時我才似乎掂量出了這件事的分量,血,讓我掂出了這件事的分量。我慢慢走過去了,站在他炕前,幾隻大黑蒼蠅在他臉上趴著。我以為他死了,心裡一哆嗦。蒼蠅嗡地飛起來,那些蒼蠅喝他的血喝得真肥啊,都飛不動了。而他,已經沒有了人樣。 長這麼大,我還從沒有見過垂危的人,瀕死的人,我真是認不出這個五官都塌陷下去的人就是「幸福」——喜歡舞文弄墨,寫一些幼稚卻熱情的句子,總是興高采烈的那個小老師。他皮膚是灰色的,毫無生機,緊閉著眼睛,頭髮像一團被曬乾的爛海藻,塌陷下去的嘴角上掛著鮮豔恐怖的血痕,像朵毒花,觸目驚心——這就是「死」,真讓我震驚啊,我一時間連「難過」都忘記了。 炕上坐了一些人,守著他。我進來根本就沒看見那些人。這時我聽見了抽泣的聲音,他們一看見我就哭了。那個什麼娟,爬到了炕上,嘴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吹氣一般地、卻無比清晰地說道: 「呼延小玲來了。」 她說了兩遍,呼延小玲來了。這彌留的人,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睜得很大,「呼延小玲」這名字,竟然,這麼神奇。他睜大了眼睛,問:「在哪兒?」 那個什麼娟,粗魯地,一把拽住了我,我像她一樣爬到了炕上,跪下來,俯身望著他。他看見我了,瞳孔張了一下,一動不動,一動不動,然後,他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清楚地、緩慢地,望著我的臉說: 「真是你?呼延小玲?」 「是我,」我點頭,「呼延小玲。」 「噢——」他又閉了下眼睛,笑了,非常滿足地笑了,說,「真幸福啊!」 那笑,幾乎是神秘的,有著我不知道的、悠遠的深意,像地獄裡的光,把他照亮了。「真幸福啊!」他幾乎是神采奕奕地望著我,又重複了一句,「這下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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