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隱秘盛開 | 上頁 下頁


  三月裡的一天,一個夜晚,她在家裡看書,都要睡覺了,忽聽她媽「咦」了一聲,她抬起頭,看見她媽站在窗前,正朝外面張望。幾乎是同時,她就看見了那個奇跡:那燈光,她窗口的燈光,親人的燈光,亮了,星辰一樣,從夜空中浮出。黑沉沉的南樓,這一夜,復活了。

  她站起來,撂下書,二話不說,就沖出了家門。她一路狂奔,穿過家屬院,穿過校園。夜風中已經有春天的氣味了,大地在蘇醒,萬物在蘇醒。她聞到了樹們只有在春天才吐露的那種苦澀和新鮮的清香。她吸進這香氣,淚流滿面。她淚流滿面地狂奔著,奔進南樓,一步幾階地,奔上樓梯。拐彎的時候她甚至被黑暗中的樓梯絆了一下,摔倒了,膝蓋磕在了樓梯牙子上,可那有什麼關係?她爬起來,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繼續跑,果然,哦,那可怕的、折磨人的、壁壘森嚴的「將軍不下馬」,沒有了,不見了,門虛掩著,洩露出光明的秘密,起死回生的秘密。她一下子撞開門,闖進去。

  她在。真的在。

  她彎著腰,正在整理床鋪,頭髮披散下來。又是那個美麗的側影,她最好看的一個角度,孩子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是這個美不勝收的側面,吹簫的姐姐。聽到響動,她回過頭,直起身來,快活的臉上一下子露出驚訝的神氣,

  「咦?小紅霞?你怎麼了?」

  孩子喘著氣,淚流滿面,一路狂奔使她的臉色變得月光一樣慘白。她說不出話,只是望著她,這失而復得的珍寶。淚水使她看不清對面那張臉。她長長地、長長地抽泣一聲,終於開了口,她聲音發著抖,她說:

  「你到哪兒去了?」

  「我?」她笑了,說,「我回家去了呀,我家裡來電報,讓我回家過年,走得太急了!」她望著孩子,問道,「你以為我去了哪裡?」

  她回家了,她回家過年了。孩子只聽見了這個,其他的,什麼也聽不見了。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她還在說,花朵般豔麗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可是孩子聽不見。終於她住了嘴,她走上來,扳住了孩子的肩頭,憐憫地問:

  「小紅霞,你怎麼了?」

  孩子搖搖頭,淚水撲簌簌無聲地往下落。她安靜地說:「我要回家了。」她沿著來路回家去,夜空下的校園,濕潤,清香,黑暗,沒有路燈,所有的路燈都被人敲碎了。她在黑暗中走了一會兒,突然蹲下來,像肚子疼一樣緊緊地伏下身去,哭了。

  她從不打聽不該她打聽的事,她一直克制著自己的好奇,這世上,有不好奇的孩子嗎?可是這孩子她克制著,她不追問,不探究,因為,她相信那些神秘的事情,她害怕真相大白,親人變成仙鶴飛走了,白娘子還原成白蛇了……可是,她嚴守著禁忌卻還是知道了真相,那就是,她用全部生命去愛的那個人,並不愛她。

  她不愛這孩子。

  或許,也愛,只不過,愛得很浮淺,很隨心所欲蜻蜓點水,很點綴。她是那樣一種人,可以把愛分成許多種:愛情、友情、親情,這之中有差別有輕重。可是孩子不,孩子只知道,人世間,愛,永遠只有一種,那就是,全心全意、肝膽相照、以命相許。

  那一夜,孩子悲痛欲絕,她哭得站也站不起來。回到家時已是半夜,家裡人都睡了,給她留著門。她連衣服也沒脫就倒在了床上,她沒有脫衣服的力氣了,她累得快要虛脫了。她打著寒戰,牙齒口得口得地抖個不住。她像只寒號鳥一樣哆嗦。她昏昏沉沉,發著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糊,好像在巨浪中顛簸。天快亮時她母親起夜,發現這孩子不對頭,一摸她額頭,燙得怕人——孩子病了。

  她病勢洶洶,活了十四年,第一次,發這樣高的高燒,高燒持續了幾天,退燒針的作用一消失,高燒就又輕車熟路地回到她體內。沒有感冒,也沒有任何炎症的跡象,只是神秘地發熱。那是無藥可治的青春期的疾病,她內行的母親這樣想。果然,差不多一周之後,那神秘的高燒就像來時一樣,突如其來地消失了。她瘦了一圈,可是,病癒了。

  病中,她朋友來看過她,她朋友終於找到了她家裡,還給她帶來一本書。看到她,孩子仍然、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她坐在她床邊,說:「怎麼搞的,小紅霞?」一句話,孩子鼻子就酸了。她的笑容,她夢一樣不真實的聲音,還是讓孩子不由自主地喜歡和沉迷。可是,孩子知道,一切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十年後,那感覺,那體驗,愛一個人的幸福和痛苦,愛一個人的折磨,永恆的折磨,又一次地,捲土重來。

  §3.   五月裡的一個星期天,潘紅霞從城裡乘公共汽車返校,她擠上車門剛剛站定,有人從後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咦?」她回過頭來,看見了劉思揚。

  「你眼睛可真行啊,」劉思揚說,「你在下面我就看見你了,直沖你招手,你一臉凜然 ,視而不見。」

  「我沒看見呀。」她辯解著,臉竟然紅了。

  兩個多月來,這是第一次,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離得這麼近,幾乎是挨著,面對面的,看著他的眼睛說話。這讓她覺得有點手足無措。

  「你家在這附近住啊?」他問。

  「對。」她回答。想了想,忽然說,「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呢?」

  「不認識你?」他奇怪地盯著她,咧嘴笑了,「是不是你還不認識我?那我來自我介紹一下,劉思揚,我們好像是一個班的。」

  「是一個班的。」她回答,也笑起來,可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想,我是誰?噢,人不能太貪心哪。她的臉又無端地一熱。

  「進城去了?你一個人?」她沒話找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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