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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氣味她知道自己走上了側柏夾道的狹長的小路,路面凍得硬邦邦,不久前有個女孩兒在這條路上遭到了打劫。她想起這件事,撒腿跑起來。她跑進了南樓,一下子,掉進了一個更黑的墳墓和深淵。她站住了,原來,那黑是有重量的,強暴的,她和她軟弱的光明,一點一點地,一尺一尺地,在黑暗的重壓下,掘進著,她和她軟弱的光明,一級一級地,一層一層地,爬行著。她心跳的聲音簡直比腳步聲還要響,把她的胸都撞疼了。哦,總算,她爬到了樓梯的盡頭,就像爬上了山的頂峰,在頂峰的地方,剛剛站定,她就聽到了一個聲音,聲音說:「小紅霞,是你嗎?」

  她回答:「是我是我!」然後就跑起來。她覺得自己得救了。她欣喜地朝她跑,現在,她終於看見她了,手電筒的光芒,一下子,把她從黑暗中打撈出來,她像神一樣在黑暗中仁慈地顯形。她欣喜地跑到她面前,還沒站穩,就被對面的人抱住了,她一把抱住了這孩子,緊緊地,這是從沒有過的,她從沒有過這樣衝動這樣忘情的舉止,孩子把臉貼在她肩頭,一下子,就哭了。

  冷汗這時早已把孩子頭發、內衣浸得透濕。

  後來,她說:「小紅霞,要是沒有你,我怎麼辦呢?」

  就是因為這一句話,這孩子留了下來。以後,所有停電的夜晚,她都來和她做伴。她知道了,這個大朋友,她的豎笛姐姐,無所不知的人,也有非常需要她這個小朋友的時候。這

  想法叫她那麼快活,停電的夜晚從此變成幸福的夜晚。她們點起蠟燭,燭光使簡陋寒磣的房間有了一點浪漫的情愫,這種時候,就是一言不發,也是快活的、情意綿綿的、肝膽相照的。如果有好月光,她們就乾脆連燭光也不要,她們吹滅蠟燭,讓月光從沒有窗簾的骯髒的玻璃窗外擁進來。這是最詩意的時刻,她們並排躺在她朋友那張單人床上,親密無間地,就像一對戀人。窄窄的一張床,可孩子一點不覺得擁擠,她聽她講故事,一邊聞著對方純潔的體味,從頭髮中飄散出的淡淡的暖暖的馨香,覺得自己的身體在幸福中蕩漾著。她溫柔地想,我會永遠愛她,永遠。

  這個「永遠」,她說得太輕易了,那是因為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永遠。一切結束得太快,事前,幾乎沒有一點痕跡。那是春節前的幾天,春節前照例有一番忙碌,家家洗衣服、拆被褥、擦玻璃、打掃衛生,排隊搶購年貨,孩子家也一樣,有兩天她被家裡的雜事纏住了,沒有騰出工夫去南樓。第三天,她偷空跑去看她,卻發現,門鎖著。她以為她是出去買東西了,就在樓道裡等,她等了半個小時,也許,是一小時,她沒有表,不知道時間。她等啊等,卻怎麼也等不來她。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她有些著慌,可是天馬上就要黑了,家裡還有一堆沒幹完的活,她只好鬱鬱地回去。那一晚,她一遍一遍地抬頭看對面的南樓,可那扇窗戶一直黑著。南樓始終黑著,黑沉沉的,就像死了一樣。

  第二天一早她就又跑去了,門還鎖著,一把黑色的鐵鎖,很結實,將軍不下馬的那種。門上本有一塊鑲玻璃的小視窗,可是讓她用報紙糊得嚴嚴密密一點消息也透露不出。她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她去了哪裡?她只有等,守株待兔地等。她站在那裡,後來就坐下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背靠著那扇門,那扇巋然不動的仿佛被施了咒語的房門,蜷起雙腿,身子縮成一團,好像,這麼縮著,她就能被那扇房門吸進去似的,她就能被它發慈悲吸進去似的。這傻孩子,不屈不撓,等她不告而別的朋友,等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弟弟找到她的時候,她就那麼坐著,蜷成一團,胳膊緊抱著膝蓋。她弟弟喊她,叫她,拉她,她不動,也不理,就像一個坐化的石像。她弟弟害怕了,跑回家,喊來了媽媽和姐姐。她媽媽劈頭蓋臉一巴掌,打醒了她。她媽媽沖她吼道:

  「你個傻子呀,快過年了,誰不回家過年?」

  她仰起臉,呆呆地,望著媽媽,眼裡慢慢慢慢湧出眼淚。她媽心裡奇怪地一痛,她想說一句溫柔的話,可猶豫著還沒說出口,那孩子卻已經慢慢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夜裡,南樓仍然漆黑一團,黑著,沒有消息。

  天一亮她又去了,還是那把鐵鎖,將軍不下馬,結結實實,封鎖了一切。她撲到門上,絕望地發抖。那天,是舊曆除夕,一個歡樂的日子,團聚的日子,可是她丟了一個親人,一個至愛的親人。團圓夜的餃子,香噴噴的,放了很多肉和韭黃,可是她咽不下去,她剛吞下去一個就哽咽了。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人人都很快樂,半導體收音機裡,喜兒在那裡歡快地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給我紮起來——」連喜兒和楊白勞都快樂著,只有這孩子,忍受著煎熬。

  從那以後的每一天,這孩子都忍受著煎熬。她根本不相信她媽媽的話,她媽說誰能不回家過年呀?那個趙什麼什麼,人家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不成?可是她不相信這樣一個平凡又殘忍的理由,不相信她會不和自己道別就去獨享團聚的歡樂,就像她不相信煤是白的、冰是熱的、太陽會從西邊升起一樣明瞭簡單。她一定是、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孩子想,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神秘的理由。可那是什麼理由呢?

  一夜又一夜,南樓黑著,黑沉沉的,閉著每一隻眼睛,死了一樣,沒有呼吸,沒有脈搏,沒有體溫,沒有表情。一個無人居住的廢樓到夜晚總給人荒涼的神秘之感。也許,發生在那裡的事,都有點神秘的因果吧?想想,一個人出其不意地、突然地出現,又出其不意地、突然地消失,來無影,去無蹤,或許,只能是這樣,這就是結局,沒有解釋。

  孩子用神秘的理由安慰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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